琐事29

今年的blog甚至没有能保住一个月一篇的速率,归结起来原因有三:一,知乎上写太多;二,有四五个月都在翻译一本字体方面的书;三,大半年时间都在找工作。

二月份开始打磨简历,三月底回国,四月回来开始每几周投一家,六月份在斯图加特附近的某个车载系统公司得到第一个面试。斯坦福毕业的考官博士平易近人,我也对答如流,临走的时候他还问我搬家过去有没有问题。于是我满心欢喜地觉得应该差不多。谁知等完应允的两周答复期限还是没下文,我蠢兮兮地发邮件去问,没有回应;第四周终于忍不住打了个电话,听到那熟悉的声音说出婉转而冰冷的正面拒绝,感觉就像失恋一样。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八月份乌白来玩,九月份继续投简历,九月中旬第二个面试,在海德堡南边一点的小城,一家数控机床公司。开车过去时居然错过路口,然后在旁边的住宅区兜过两个大圈子才绕出来,所幸没有迟到。三个人面试,为首的是一位汉堡大学数学物理博士,另外两人一个卡鲁毕业的电子工程师,另一个人事主管。先是口头问问题,然后在纸上做题,最后手写C代码,问了离职期限,问了薪水,问了搬家意愿,然后带着我去参观车间。每个人都很高兴,人事主管当场就说「希望以后当同事」,主面者的那张结果报告纸上也都不是+就是++的,于是我又一次愚蠢地心怀希望等待两周,写邮件去问结果,收到一封「我去渡假,两周后回来」的自动回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旧工作疼得像痔疮,找新工作却还是只能不紧不慢,因为我的合同限定我解除工作合约的期限是「季度结束前六周」,就是说一年只有四次机会辞职,分别是三、六、九和十二月的最后一天,而每次又必须提前六个礼拜交辞呈。斯图加特那一家落空了九月底的期限,而海德堡这一家基本上也错过十二月底——至少一开始我是这样想的。既然圣诞节要回国,肯定也无暇顾及找工作的事情,所以要为明年三月三十一日的机会努力,也只能是在休假回来以后。心灰意懒的十月底,我把简历和各类文件清理一番,最后逛了一遍Monster,想说要给明年找工作做好铺垫,索性把简历也挂上去吧,方便别人看。

结果从挂好的第三天开始,电话就被职业中介和人力外包公司打爆,一天能接到四五个。话说之前三月份我也接触过一家猎头,替我联络到一家慕尼黑某小公司的电话面试,还要在线写代码,第一题就是传说中的FizzBuzz。考试反响不错,但小公司终归是不肯等待两个月,只说「如果恰好有机会来慕尼黑的话」去找他们面试。我只能暗暗腹诽说人生哪那么多「恰好有机会」,有那个机会我宁可去找问号鱼吃饭。结果离我辞职底线不远的时候,猎头打电话来说,小公司请我去面试,但此时我已经打定主意不去,就婉言拒掉,说不想去到拜仁州那么远。

这也是实话。在黑森林里呆上六年之后,我不太想去别的地方。从春天到秋天的九个月里,只要天气好,黑森林地区就是所有我住过的地方里面最想继续住下去的地方;而如果天气不好,所有我想过要死的地方里面我也最想死在这里(这后半句话怎么rephrase都不对,不过大概就是那个意思)。如果一定要去别处,那最好就是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德国之外。而搬家到巴伐利亚,甚至更近一些的施瓦本,都是让我犹豫的事情。唯一比较感兴趣的是莱茵-内卡地区,嗯还有科隆,可惜投向那边的几份简历都石沉大海。

回到十月底猎头蜂拥而至的场景来。有些会当场问一些问题,另一些则会预约一次短面试,还有一些劈头盖脸就讲英文,至少遇到三次。一开始我还悉心应对,后来就真的有些不耐烦,对方讲话快,我比他讲得还快,反正那几个问题都翻来覆去问过好几遍,答案我都是闭着眼睛背,甚至连「让听起来不是在背」的嗯嗯啊啊等语气助词都是在背。聊完之后通常会写一封邮件要求我把其他资料发给他们,我就从签名里提供的网址去看他们的网站了解一下。有些猎头很大,从网站就可以看出来,另一些则看上去好像从九十年代末定型之后从来没有变过。一共有四个猎头为我联络到公司,一个在斯图加特南边,一个在慕尼黑,两个在卡尔斯鲁尔。慕尼黑的那一家比较有趣,是做电子书阅读器,有点像德国的唐茶,电话面试也很漫长,从十八点一直打到十九点半,先是聊天,聊德国出版社对电子书的态度、断字和翻页动画的必要性;后面开始问技术问题,先问从输入网址到显示出内容之间在浏览器和服务端都会发生哪些事情,再问DNS依赖哪一种传输层协议,三问CDN的意义是什么,四问怎样才能合理地做浏览器缓存,五问(»jetzt etwas ganz anderes!«)哪些情况会导致C里面发生undefined behavior。终于他满意地问够了,停下来问我有什么想问他的。我迂回地问过几个出版社和团队方面的问题,然后期期艾艾地抛出我最关心的一点:「贵公司真的只能提供二十五天年假吗?」

答案是肯定的。这家创业公司的每个人都只有二十五天年假。「但是拜仁州还有十三天法定节假日呢」,他强调说,「全德最多!不然巴符州是几天?」

呃,十二天。问题在于,法定节假日的日期是固定的,而且若是跟周末重合又不会补。对我这样定期不出去旅游一下就会死的习性而言,能自由决定起止的年假非常重要,二十五天和三十天的差别真的太大,然后我又不想搬那么远。第二天他打电话来约我下周面试,而我纠结一个周末,写邮件给推掉了。顺便推荐一下帮我找到慕尼黑公司的这家英国猎头phoenix360recruitment.com,印象不错。

南斯图加特那家公司大概是对我没有兴趣,猎头后来就不再联络我;卡鲁的两家公司各电话面试一次,其中一家约了第二次电话面试,之后是一次当面面试,然后当场拿到合同。此时已经是十二月底前的第七周,我没有考虑太多,签下合同,然后就写了辞职信。辞职的过程比我想像简单很多,那天老板在巴黎出差,我在IM上告诉他我要辞职,他回一句「你开玩笑对吧」,我说不开玩笑,真的。他问为什么这么突然?我说很抱歉,我做这个决定也不容易。他说能不能等我们找到替换你的人再走?我说遗憾啊不行,新合同一月一号生效。他说如果可以问的话,你辞职的原因是什么?我说巴登巴登对我来说实在太小,另外我想尝试些新的东西。他说,»legitim«。然后我就去找人事部大妈交了辞呈。按照合约,我会继续上班到十二月十四号,之后的日子正好用光剩下的年假。

新公司年假只有二十八天,不过工作环境和内容都令人满意。而且签好合同之后,新老板说哦,那我给你订硬件吧,你来选一下。我伸脖子过去看到两个选项,第一个是Dell blah blah,第二个赫然是十!五!吋!M!B!P!如果说我此前还有一丝犹豫,此时也已经全都烟消云散。

所以应该算是个好工作吧,虽然还没开始做,什么也说不清。始终觉得找工作是件神秘的事情,最令人沮丧的部分在于,我没有办法从一次次的失败之中学到东西。我没有办法通过「做对事情」来获得更好的结果,事情看上去完全是随机的。就好像轮盘赌。我回想起搬来巴登巴登之前有一次来洗温泉之后去赌场地下室——那里不需要正装——换了二十欧的五毛硬币,然后一个个地塞进轮盘赌的机器里,接连输掉十九块五之后,最后的五毛我心灰意懒地押在00上,起身伸懒腰准备离开,而钢球居然就真的停在00那一格。赢了多少钱我已经不记得,多倒也不多,但肯定超过二十。硬币从机器里面瀑布一样流出来、旁观者——那些行将就木、衣着体面、拿着退休金在赌场里面一泡泡一天的老头老太太——们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看的那一刻,我感觉到非常懊恼。这是运气,而不是我可以控制的部分。命运的手像拎一只猫一样掐着我脖子后面的皮毛把我扔在当下的处所,然后束手旁观。

好在随遇而安也不止一两天。这份为期四十五个月的工作里,我第一次面对大规模遗留代码,第一次遭遇办公室政治,第一次面对感情和事业的双重挫败感,第一次进机房,第一次布线,第一次出公差,第一次做远程技术支持,第一次顶着如芒在背的压力排查问题,第一次跳着脚挥舞着双手跟人吵架,第一次和同事喝酒到三点,第一次翻脸,第一次收到大家集资买的礼券,第一次买蛋糕给大家吃,当然也是第一次辞职。哪回又曾翻身捏住命运的咽喉呢?


公司的IT部门有个猎人。有一天在厨房里吃饭,这个矮壮的男人拿出一把大得连我这样念念不忘要在EDC里面加把折刀的人都感到惊讶的匕首切咸肉。「你为什么要随身带这么大一把刀?」,我问。「他是猎人」,身边两个同事一起告诉我。而他则嚼着咸肉,太阳穴一鼓鼓地看着我笑。一个猎人。那不是魔兽世界里的职业吗?

德国人在别人已经种过几百年庄稼的时候还在打猎,狩猎传统一直保持到今日,留着占国土面积三成的森林舍不得砍,养着一批猎人。德语里面有不少词汇跟猎人有关:宪兵叫做Feldjäger,「战地猎人」;伞兵叫做Fallschirmjäger,「降落伞猎人」;喜欢买打折货的人叫做Schnäppchenjäger,「便宜货猎人」;一种草药酒叫做Jägermeister,「猎人大师」;自然也有一种肉排叫做Jägerschnitzel,「猎人肉排」。而黑森林国家公园是个猎场,巴登巴登市林业局的首要任务之一就是组织和管理狩猎,我们公司的IT部里面……自然也就可以有个同事是持有执照的猎人。这一切在了解之后就变得合情合理,但我是被莫名其妙地拉去打猎之后才开始了解这些的。其实我对猎人并不应该感到陌生,小时候邻居家的陆伯伯就是一个猎人,家里放着一只双筒猎枪,但是我从来没有对杀死野生动物产生过任何兴趣。这次去参与围猎之后也还是不会。

那天早上七点多,我开车前往巴登巴登城郊的墨丘利山,一路上有辆Defender跟着,一起开到山脚下的停车场。停车场入口处写着「今日狩猎」,里面满是越野车。走上停车场旁边的空地,里面已经集合有七八十人,多为男性,身着绿色或褐色的保暖衣物。公司同事站在他的拉达4x4(!)旁边,牵着他的猎狗。我上去打招呼,然后被带到另一位组织者面前,获得宝物「橙色背心」一件。等待一阵子之后,几个带头的猎人——包括我的同事——聚在一起,吹响号角,然后宣布狩猎行动开始。我和另外三个人坐进一辆马自达SUV,跟着大队人马一起开车上山,到指定的地点下车,派一个人把车开回去,然后剩下的人分成四五个小队,按照事先约定的路线,排成一条稀疏的散兵线,一边喊叫一边穿越森林腹地,目的是惊吓猎物,让他们不得不冒险冲进有猎人蹲守的空地。我们这样驱赶猎物的人叫做Treiber,「driver」,「驱动器驱赶者」,这样的狩猎方式称为Treibjagd。我和一个带着正在复健中的小猎犬来玩的德国女猎人、一个俄国猎人、四个到林业局做志愿者的德国高中毕业生以及带头的林业局大叔、加上两个来凑热闹的塔吉克斯坦人一队。一路上走得很折磨,虽然我穿着全套户外装备,但是初冬黑森林里的雾气和泥泞,加上无处不在的带刺枯藤还是让穿越树林变得举步维艰,不过倒是满足了我一直一来离开黑森林的大路走到密林深处的夙愿。沿路听到过五六声枪响,在静谧的林间回荡,也看到两只鹿从眼前跑过。翻过四个山头,历经三处猎岗,就要快要倒地累毙的时候总算走到终点,巴登巴登的动物收容所。来接我们的是辆卡车,于是我人生第一次民工样坐在卡车后面的斗里当乘客,居然是在德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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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停车场等待将近一小时,猎人们终于归来,带着他们的猎物。共计七八头鹿,一只巨大的野猪,两只狐狸。每个人都背着猎枪,单管,带瞄准镜。我又累又饿,去拿到林业局发的十五欧餐券,到附近的饭馆吃过鹿肉汤,冻僵的手脚好歹恢复一些,回到家里洗过热水澡,洗澡的时候始终不能忘记那些死掉的狐狸。


十二月还没有到,可是年底之前应该也不会有空写另一篇总结。二〇一二年过得很快,按照我的经验来看,在发现时间过得很快的时候,就应该心生戒备,因为这代表着生活已经进入模式化的单调重复,尽管这一年其实还是发生了许多事:四月份回国和爸妈一起回兰州,见到舅舅舅妈和大伯,还有表姐堂姐;看到自己刚出生还有七岁到十岁住过的地方,全都已经完全不是记忆中的模样;去成都见到杨半斤;去上海见到乌白、女王、劳伦斯、鸟先生;去北京见到Rio、舒克、CJ、赵博、腿叔、经雷和梁海;回到德国,买车,游泳,译书;乌白来玩;去巴黎和冰岛。似乎做了不少事情,但是也还有更多的事情没有完成。比如,嗯,100 things计划,我努力到现在,很多可有可无的东西或扔或卖或送,但家里还是满满当当,杂乱程度似乎反倒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在接下来的三周里面完成这个目标应该已经不可能,只好拖到明年再说——明年无论如何是要搬一次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