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科夫的龙——波兰旅行记之一
2008年11月13日，暴雪发布了史诗游戏World of Warcraft的第二扩展包，Wrath of the Lich King。我冲到商店买了一套，回家打开包装盒，发现内页上赫然写着，Wenn du lange in einen Abgrund blickst, blickt der Abgrund auch in dich hinein，当你长久地望着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回望着你。这本是尼采的话[1]，配上阿尔萨斯冷峻的头盔与诺森德凋零的冰天雪地，倒也十分应景。一边忙不迭地把光盘放进电脑开始安装，又忽然意识到，暴雪这帮有文化的家伙们，引用这句话其实还有别的暗示。因为尼采与这句话一起，还有另外一句：Wer mit Ungeheuern kämpft, mag zusehn, dass er nicht dabei zum Ungeheuer wird，「与恶魔做战的人，要小心别自己成为了恶魔。」放到游戏里一套，这是说谁呢？自然是阿尔萨斯。与亡灵作战的阿尔萨斯，自己却成了亡灵的头子。他成为巫妖王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剖出自己的心脏，将它封冻在Icecrown的深渊里。而，当你长久地望着那个深渊的时候，请记得它也在望着你。如果你不慎跌落下去了，没关系，下面有一个小孩子会救你。他的名字叫做Matthias Lehner。嗯，话说有一种文字游戏叫做anagram，玩法就是将一个词或者一句话的所有字母重新排列，组成另一个词或者另一句话。"Matthias Lehner"就是一个anagram，不妨试试看你能用它拼出什么东西来。
不好意思扯得有点远。作为人类历史上迄今为止最杰出的计算机游戏（没有「之一」），World of Warcraft传承了许许多多西方神话和传奇之中的元素。如果你不熟悉这个游戏，那么省略掉一万字的游戏介绍，我希望你知道的事情是，在WoW之中有龙的存在。如果时光倒回到2005年[2]，那么我还可以说，WoW之中的龙是可以被玩家杀掉的最强大的生物[3]。WoW中的龙是什么样子的呢？不是我国国徽上那座建筑物（我现在总疑心写下那三个字就会被屏蔽）前面、汉白玉华表上面所盘旋的那种生物。西方人（或者说，在欧美人眼中，下同）的所谓dragon，基本上是这样的：
健硕的四肢，背生蝙蝠般的双翅，身体被鳞片所包围，脊背上长出尖刺，一直延伸到长长的尾部，鼻子和头部长有尖角。这大致就是西方人概念中的Dragon。从词源上来说，dragon一词源自希腊语δράκων，意思是「体型巨大的蛇」，这倒是与我们的龙有点相像了。至于这条蛇什么时候长出了翅膀，我们且不深究，大概是西方人认为能飞的物件总要有个翅膀[4]。不管怎样，如果你读过哈利波特，以下是一道快速问答题：查理·韦斯莱同学毕业之后的职业是什么？
- A 在罗马尼亚研究龙
- B 古灵阁解咒员
- C 魔法部国际魔法合作司成员
上过新东方的同学都知道，前文中没有出现的内容肯定不是正确答案。既然你做出了正确的解答，那么我也可以回答你的疑问：罗马尼亚跟波兰有什么关系？嗯……好吧，两者都是东欧，除此之外没有联系，甚至连民族都不一样——波兰人是斯拉夫人，而罗马尼亚人是色雷斯人（Thrace ）。放下你的板砖，我只是有一个大胆的假设，并且我不打算小心地求证它，就是说，在很久很久的以前，有一条叫做Wawelski的龙从罗马尼亚跑到了现在的波兰境内。它来到维斯杜拉河畔，栖身于一座小山脚下的岩洞里。或许是因为它做了什么坏事，又或许它虽然是一条好龙却窝藏着一些令人眼馋的装备，总之后来它被一个王子杀掉了，那个王子名叫Krakus，而王子屠龙的具体过程请参照solo奥尼克西娅的视频[5]。Krakus王子在loot、剥皮之后，就把Wawelski盘踞的小丘叫做Wawel山，又在山上盖了一座城堡，叫做Wawel城堡。围绕着Wawel城堡慢慢形成了一个城市，人们念着Krakus王子的屠龙事迹，就把这个城市起名叫做Kraków，克拉科夫。帝都克拉科夫，经由传说中的王子建立之后，传承过几百年，于民族国家概念形成之前的部落时代，就成了波兰诸部最强一支的首府。没办法，谁叫它有龙脉呢？在这支部落跟其他斯拉夫部落好勇斗狠的这几百年间，西罗马帝国崩坏，法兰克人壮大，查理曼帝国崛起，然后又树倒猢狲散，国家分成了东法兰克、西法兰克和中法兰克三部分，各自称王。到了公元十世纪，东法兰克王国的王位辗转落到了奥托一世（Otto I）头上，也就是既不神圣，也不是罗马，到后来更不是帝国[6]的神圣罗马帝国之第一任被教皇加冕的皇帝。话说这宗教势力在古代欧洲（乃至现代欧洲）实在是不可小觑，一个皇帝之位居然要教皇承认才算，虽说教皇也只是被最强的那个逼着加冕，但是至少在形式上，教皇是大于皇帝的。那么接下来是第二道快速问答题：假如你的邻国比你强大，而在形式上，基督教的教皇比他还大，那么为了讨好邻国皇帝，你应该怎么办？
- A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 B 我作证，万物非主，唯有真主；我作证，穆罕默德，是主使者
- C 想办法皈依基督教，比如娶一个信教的老婆
我相信，你已经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没错！波兰君主决定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从此通晓儒家经典成为在波兰为官为吏的必要条件之一，儒家逐渐成为波兰社会的统治思想。近百年后，东征耶路撒冷的条顿骑士团途径波兰，与波兰儒生讨论上帝耶稣，波兰儒生冷冷地摇摇头道：「子曰：敬鬼神而远之」。十字军遂进犯波兰全境，于是波兰提前六百年亡国。时至今日，我们今天在克拉科夫的市中心仍然能看到千年之前孔庙的遗迹……
波兰的第一任君主梅什科一世（Mieszko）当然是个识时务的人，他娶了同为斯拉夫人的波希米亚大公波列斯拉夫一世（Boleslaus I）的女儿，而她正是一名基督徒。公元966年，梅什科一世也受洗成入教，并定基督教为国教，史称波兰基督化。既然受了洗，那么按照基督教君权神授的说法，他和他的子嗣就有称王的权力。请注意，此时在名义上梅什科一世只是一个大公（Grand Duke），波兰也只是一个大公国。大公这个头衔理论上低于国王（King），高于公爵（Duke），虽然实际上大家都是有一块或大或小的土地的头目。尽管如此，波兰人仍旧把他尊为开国大帝，表达这种尊敬的方式之一，就是把他印在十元钞票上：
梅什科一世的儿子波列斯瓦夫一世在临终前由教皇加冕为国王（他被印在二十元钞票上）。由他们父子开始的皮雅斯特王朝（Piastów）是波兰的第一任王朝，也是统治最久的王朝，克拉科夫就是此时波兰的首都，并且在其后很长的时间里，乃至在皮雅斯特王朝终结之后，波兰的君主仍旧必须在克拉科夫加冕。皮雅斯特王朝的最后一任国王卡齐米日三世（Kazimierz III Wielki）在克拉科夫建立了克拉科夫学院（Akademia Krakowska），那是1364年的事情。六年后，卡齐米日三世亡故，死后无子，王位遂落到了匈牙利的拉约什一世头上——欧洲此时的国王基本上是商量着当的，这位并没有出兵。当然，商量当国王也是要有势力的，拉约什一世也不是完全跟皮雅斯特王朝不占亲，这是题外话（虽然写到现在也没几句题内话）。拉约什一世是匈牙利安如王朝的最强君主，但是他波兰国王当了十二年之后就挂了。他的小女儿，亚维嘉（Jadwiga）成了波兰的女王。据说这位女王多才多艺，通晓音乐，艺术，科学，法律，会说多国语言，而且如果画家没有骗人，那么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女：
这位波兰女国王生前与死后都很受波兰人爱戴，罗马天主教廷更是在八十年代将她封圣。第三道快速问答：八十年代的教皇是谁？答案一会儿揭晓。正是这位女王动用散布欧洲的人情关系为克拉科夫学院获得了开设神学院的资格，而她死后（因为难产而死）其夫亚捷沃（Jagiełło）国王依遗嘱将她的遗产赠于该学院，克拉科夫学院也就此升格为雅盖隆（亞捷隆）大学（Uniwersytet Jagielloński），这是1400年的事情[7]。雅盖隆大学出了一些名人，其中，作为一个自称的天文学爱好者，尼古拉·哥白尼自然是最让我如雷贯耳的一位。
自从皮雅斯特王朝受洗以来，波兰就走上了成为基督教国家的不归路。到亚维嘉的时代，罗马天主教已经成为了波兰最主要的宗教，并且一直延续到今天，而当时的女王自然也是个基督徒。亚维嘉加冕的时候还是个女孩子，而嫁给谁这个问题显然是由不得她自己的。环顾周边几个国家，立陶宛大公的王子亚捷沃不失一个合适之选，于是波兰皇室就提出了迎个女婿倒插门的offer。亚捷沃的母亲则希望他迎娶一位莫斯科皇室的女儿索菲亚，可是问题在于索菲亚是东正教徒，也就意味着亚捷沃同学必须先入东正教。时值十字军东征期间，这样的举动无异于给条顿骑士团一个灭国的借口，和儒教徒的下场是一样一样一样的。亚捷沃当然也是个识时务的人，他接受了波兰皇室的offer，决定入赘。在婚姻成事之前，可爱的亚维嘉女王派遣了自己的一名骑士[8]奔赴立陶宛面见王子陛下，以确定他是个人类——因为当时的传言说，亚捷沃是个熊一样的生物，残忍而未开化。事实当然不是这样，这位后来被印在100元钞票（没错，波兰兹罗提钞票上的图案就是一部波兰中世纪史）上的亚捷沃是一个有文化、有教养、谦逊而对基督教抱有好感的年轻人。亚捷沃受洗成为基督徒之后两周与亚维嘉成婚，并且一并获得了君主资格，这也就是为什么女王死后他还能够继续称王。这一切当然也都是在克拉科夫进行的。
虽然亚捷沃的受洗并未完全消解条顿骑士团对于立陶宛和波兰的威胁，但是至少波兰不失为一个天主教国家。波兰人民在千百年里是如此地热爱天主教，哪怕在波兰人民共和国时期，官方意识形态是共产主义无神论的1966年，波兰人仍旧为了庆祝入教千年而举行了盛大的庆典。而十二年后的波兰，更是为一个名叫卡罗尔·约泽夫·沃伊蒂瓦（Karol Józef Wojtyła）的58岁信徒感到无比自豪，如果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陌生，那么他有另外一个比较响亮的名头：教皇若望·保禄二世。教皇小时候也经常在克拉科夫混，那时候二战即将打响，克拉科夫则是一个有犹太人大量聚居的城市。这个事实酿成了一场悲剧，这个悲剧和一个地名联系在一起：奥斯维辛。友情提醒我们深渊也在回望着我们的尼采同学，在没有疯掉之前，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波兰贵族的后代，并且为此而骄傲（又，其实尼采的一生里，作为国家的波兰也是不存在的）。但是，尼采死后，他的哲学被人与反犹主义结合，促进了德国法西斯的壮大，并最终给波兰带来了灾难。克拉科夫市西南60公里的小城Oświęcim，就是这场悲剧的遗址与见证。
嗯，忽然发现写到现在还没有开始我们在克拉科夫的行程……好吧，下回分解。
- Jenseits von Gut und Böse，《善与恶的彼岸》，146节。^
- Patch 1.6.1发布了Blackwing Lair，时间是2005年8月2日。^
- 写下本文时，WoW版本号为3.0.3，可以被玩家杀掉的最强大的生物是Kel'Thuzad，一只巫妖（Lich），以及Sartharion，一条龙，暂时不能确认两者谁更强大。^
- 当中国人第一次听说飞艇这个东西的时候，有人根据洋人的描述画了一张飞艇的想像图，图中的飞艇与齐柏林飞艇惊人地相似，唯一的不同就是，上面有几对翅膀。所以这个思维定势倒不是西方人独有的……^
- Onyxia是World of Warcraft之中的一条龙。2005年时它通常需要40玩家协力才能击败，而现在已经有很多玩家可以单独打败它。^
- 神圣罗马帝国全称为Heiliges Römisches Reich Deutscher Nation，德意志民族神圣罗马帝国，到了后期实际上变成了一个松散的联邦。^
- 作为比较：号称欧洲大学之母的博洛尼亚大学建校于1088年；门口贴了庆祝母校（湖南大学）建校1000年纪念的岳麓书院建于976年，但是作为现代化的大学始于1903年；白鹿洞书院建立于940年，现在是个旅游景点。^
- Zawisza Czerwony是这位骑士的名字，他因为服务女王有功，获得了一块在Sącz市的封地，而他把它卖给了市政厅，以便建立一座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