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次难忘的旅行(中篇)

Tour du Mont Blanc (TMB) 里程图(2010年8月28-31日) / TMB route

二十八日一早,众人打点行装,TMB算是正式启程。走到市中心,正好赶上一年一度的TMB越野赛在库马约尔举行也许是最后一站路程的起跑仪式,但见千余人一身劲装,大多数只背着水囊和一对轻便登山杖,站在起跑线后面跃跃欲试,然后在九点多钟时一起冲了出去。他们将在今晚到达霞慕尼——也就是说,寻常徒步者需要走四五天的路段,他们大约会在五到七个小时里跑完。诚然,他们不需要背着五六公斤重的行囊,不过这仍旧是非常富有挑战的一件事——需要健壮的躯体,冷静的头脑,和强大的内心。

而这些我都没有。所以越野马拉松这种事我也根本不去想。此次徒步,一路上我只是哼哧哼哧地试图不要掉队罢了——也还是很难。向导赵博是每周跑个一万米,在格拉斯高一日徒步四十五公里的暴走狂;领队风子是遍爬雪山孤身救人的登山向导。两位姐姐也是耐力和心理素质都很好的驴友,只有我是个素人。我感觉到头顶着巨大的鸭梨。虽然鸭梨其实是很好的东西,可以清肺解渴,让人看清自己的斤两。

从库马约尔走上山脊,开始主宰视野的是直刺入云的群山,和透彻空无的蓝天,文明世界渐渐被抛在身后。当然这样说多少有些夸张,因为勃朗峰其实只是个被文明世界包围着的孤岛,或者更确切一些,这里只是文明比较稀薄罢了。TMB虽然算不上游人如织,但是在山间小道上迎面走来一群人与我擦肩而过、道声「日安」,丝毫不会让人觉得惊讶。而且几乎每个人都被欧美各户外品牌从头到脚武装起来——虽然至少百分之八十是中国制造——时时提醒着我这仍旧是物欲横流的二十一世纪,穿越到蓑衣竹杖的时代,只是我一厢情愿的错觉。

Somewhere near Courmayeur

山脊之上,是此程遇到的第一个Refuge。以前刚开始玩魔兽世界的时候,不太能理解铁炉堡周围的雪山上为何会有「雾松避难所(Misty Pine Refuge)」这样的地名,后来才知道,所谓Refuge,在这里指的是供登山者借宿的山屋,与「避难」其实并无太大关联。不过,住在这样的地方,可以暂时让人忘记自己那份痛苦的日常工作,所以叫它避难所,其实也算贴切。我们在这名为贝尔托尼(Bertone)的避难所小憩片刻,胡乱吃了些自带的食物,便沿着山脊继续前进。与刚才痛苦的爬坡不同,这段路升降变化不大,基本上是顺着山的等高线行走,一侧是山,另一侧是山谷,和山谷对面的群峰,让人产生走在一条长长的阳台走廊上一般的错觉。就是有些高层住宅楼那种每层一侧悬空,另一侧连接各家房门的长廊。我想起今年一月,在闷热的新加坡走过的那样一条长廊。有时候我会对于在那样的地方居住心生恐惧。也许是恐惧蜂巢里一般的生活。举目只能看到对面和远处同样的楼房。虽然我明白城市里每个人的生活多少都是一样的,但当这种规格化的相似性摆在我面前时,仍旧让我感到不寒而栗。但是脚下的这条长廊不同,放眼向前望去,羊肠小路终结在前面的小丘顶端,要爬上去才知道下一个小丘在哪里;小丘终结在前面山谷凹进去的地方,要绕过它才知道下一段路程在哪里;而山谷终结在云深不知处。

路牌

这里与蜂巢般的城市之间的区别是,在城市里,每天都会经过相同的地方,但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而在这,每一步经过的风景也许一生就这么一次,却对自己要去的地方了然于心。请勿从文艺的角度解读这句话。我的意思其实是,即便路痴都可以走完TMB——每个路口都有路牌,荒山野岭上也有黄色黑边写有TMB字样的菱形标识散布各处让你确认自己在正确的路上,所以理论上除非极端冷僻的季节加上极端变态的天气,因为迷路走失而挂点的概率远远小于只身旅行到南美洲乘公车时出车祸而死的概率。请勿以讽刺的语气解读这句话。我对那个女生的死亡感到难过,但是有时候我也觉得这样的死法比较贴近我的理想:轻如鸿毛,毫无准备,猝不及防。所以我很羡慕她。有时候我觉得,背包客这个身分其实是一种牵绊,背包越大,流浪起来就越不达摩。请勿朝极端的方向解读这句话。我丝毫不以自己带着一只背负系统设计良好的六十公升轻质旅行背囊走在安全的山路上、而不是一瓶一缽一苇渡江为耻。在精神上给人带来享受感和解放感的恰恰是物质条件。否则我身揣五块钱徒步从大港去西藏就好,来这海拔区区两千多的阿尔卑斯山装什么逼呢?

Rifugio Bonatti

走了几个小时后我们来到第二座山屋,博纳提(Rifugio Bonatti)。按照那本权威TMB指导手册的日程安排,从库马约尔出发的旅行者理应在这里结束一天的行程。但是赵博并不是这样排的——按照他宏大的计划,我们接下来将一口气走到艾琳娜山屋(Rifugio Elena),距离此处大概还有之前走完的路程之一半。此时阳光尚好,博纳提山屋门前的空地上有人坐着晒太阳,喝啤酒,有一条欢乐的狗跑前跑后。除了风很大、周遭景色不太一样、人们穿得很多、啤酒是直升机空运来的之外,这里的气氛基本上和一个沙滩乐园相仿。日光还暖暖地照在我的肩头呢,我怎能就这样结束自己人生头一遭远程徒步第一天的行程呢?上路吧!

此时我并未意识到其实自己已经快到极限了,只是觉得很累而已。我想反正已经走了六小时,再走三小时又会怎样呢?事实证明,作为一个noob,再走三小时就真的会挂点。因为周遭的山都高高耸立,所以「太阳落山」这件事也就发生得非常早,而太阳落山之后,温度开始急速变凉。当两个小时后,我们从2050左右的高度下到1800左右的一片空地修整时,我已经穿着抓绒和防风衣,戴着手套,可是仍旧觉得冷。不过我觉得应该还好,反正赵博说「马上就要到了」……

但是修整完毕、他开始带着大家继续前进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前面居然是另一座山!而他和风子开始飞一样地往上爬!我意识到事情有些大条了。首先我已经没有耐力继续爬山,除非我现在就把背包扔掉。其次天已经开始下雨,而我觉得很冷。第三我身上的巧克力已经吃掉了一半,而我仍旧觉得很饿。又累又冷又饿。然后还要爬山。Fuck me。

于是我第一次落到了队伍的最后面。此前一直在队伍最后的orange姐姐并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她懂得怎样走才适合自己的耐力释放——她也是前几天登上勃朗峰顶的人——才走在最后面的。但是在爬到艾琳娜之前的这两百米上升途中,我是彻头彻尾地因为纯粹因为走不动才落在最后面。我精疲力竭,万念俱灰,如丧考妣,欲哭无泪地开始一步一步登上山坡。雨渐渐大了,前面的背影也已经看不到。有七八次我坐在路边,休息几分钟,感觉力量又回到了身上,然后站起来踏出几步,走上一段土坡,力气就又用光了。感觉天就要黑掉,而传说中的山屋还根本不见踪影。终于走到一个小坡顶端之后,我遥遥看到前面有一群牛,还有一个牧牛人。他站在一片碎石的顶端,背对着我,有宽阔而冷峭的肩膀,穿深绿色的军用雨披,腋下挟一根登山杖,罩着兜帽,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面前的牛群,像一尊东欧某小镇市中心广场上从社会主义时代遗留下来的青铜雕像。有一瞬间我觉得很浪漫,然后疲倦再一次击倒了我,于是我一屁股跌进路边的草地里,也不顾里面是否可能有未干的牛粪。背对着山坡,我呆呆地坐在那里,想了想前生,又想了想来世。我想到天色就要这样暗下来,我会失去知觉,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雪白色的病床上,窗外是无休止的蝉鸣,床旁边坐着绫波丽。到那时候,一切都会平息。

然后在呼啸的风声里,我依稀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啊,天使来接我去见上帝了,我想。然后我艰难地转过身,为了人生最后一次捍卫自己作为不可知论者的尊严,想要确认这并不是某种超自然力量的召唤。结果那居然真的就不是。在云和山的彼端——我的意思是,那条沿着牛群和杂草延伸开去的小径上大概二十来米远之外——召唤我的,是赵博。他朝我挥挥手,然后跑过来。我心想,现在我可以安全地失去知觉了。结果我居然真的就没有。我两眼昏花地眼看着赵博跑到我面前,就一脸严肃地跟他点点头,幽幽地说:「我操,累死我了!」,然后期待着赵博说出属于他的台词:「来把背包给我!」。结果他居然真的就没说。他说:「马上就到了,你行的!」,然后重重地拍了我肩膀一下。我一边在心里哀叹,一边慢慢往前挪,挪完二十米,天杀的艾琳娜就出现在十米开外的一处平台上,我之前没看到它是因为这个平台依山而建在一处山坳里,不走过来是看不到的。

几乎有些发颤地走进可以住几百号人的大宿舍,我卸掉装备,和赵博来到餐桌前面,其他四个人已经在那里等我了。然后我听orange姐姐讲述了一件让人感动的小事:刚才她走进山屋,看到赵博,对他说:「你兄弟在后面走不动要挂了」,赵博惊讶地说「不会吧!」,然后兔子一样跳起来冲出门去找我。我听罢感激地望着赵博,羞涩地问道:「怎么还不开饭啊?」

那顿饭很好吃。有个搞笑的骚包男服务员也很殷勤。还有个只说英语的女服务员很可爱。窗外的寒风此时已经不再能对我的生命产生任何威胁,云雾和飘雨都从令人沮丧的障碍变回壮丽的山间风景。我以为自己吃完热汤、面包、pasta和甜点蛋糕之后洗个澡就可以睡了,没想到洗完澡之后疲劳感就此奇迹般地消失。我从在地下室的大宿舍回到楼上,发现风子、赵博和orange点了一瓶酒,正在等骚包服务员拿杯子来。我加入他们,声称自己已经恢复了,然后让骚包服务员给我添一个杯子,于是他又毫无悬念地朝我扮鬼脸,表现出很生气的样子。喝到微醺之后我们就去睡了。那一夜睡得很踏实,虽然有莫名其妙的流水声。

Rifugio Elena

次日吃过早饭,大家继续行程。离开Elena,马上又是一段爬坡路,这次赵博坚持要走在我后面。「我想慢一点」,他说,然后在快到山顶的时候,他在我身后拍了这张照片:

walking into the cloud

爬到山顶,我们也就来到瑞士和意大利的边界。瑞士前年成了申根国家,从此不再进行边境检查,所以这里也就只有两个废弃的帐篷,伴随着孤零零的界碑和一个指着周遭群山之方向与海拔的大铜盘,守着凄凄芳草与皑皑白霜。界碑上的年份是上个世纪,确切地说,一百年前。全队在这里合了影,这也是我们惟一一次合影。以前我觉得合影留念这件事是缘分的印记,所以要慎重。那时候张宇有首歌唱说「想问你爱他哪一点、图他哪一点,不会赚钱嘴不甜。难道说,平凡无奇也算优点?想问你,爱他哪一点、图他哪一点?眼大无神瞌睡脸,怎么会跟他合影留念?」,我以为是历曼婷的神来之笔。奉劝众美女不要随便和男生合影,切切。如果情非得已,合影的时候不要笑就好。不过我们的这次合影还是成功的,胜利的,欢乐的。

全队合影

意大利与瑞士交界

进入瑞士,心情无端好了起来。昂首阔步走出两公里,大家坐下来休息,我用登山杖在地上刻了typeisbeautiful.com的网址。「它很快就会被行人踩烂的」,赵博深沉地说。「管那么多,我刻过就够了」,我轻浮地回答。因为Helvetica这部电影,我结识了typeisbeautiful这个网站。而现在身处Helvetica联邦,怎能不来纪念一下此事?

TIB

走下山岭,来到一处房檐上飘着瑞士国旗的小屋。查看行程安排,我们发现如果今天真的要按照计划走到尚沛(Champex),那么其实这才刚走了四分之一不到的路程。我喃喃地说这太疯狂了,赵博则淡定地表示,如果你愿意走,最后肯定能走到。大家被赵博坚毅的精神所感动,就斗志昂扬地继续前进,走到小镇菲乐(Ferret),吃了顿牛排补充体力,然后坚定地踏上了一辆开往尚沛的公共汽车。菲乐小镇有一座美到我想要流泪强拆的民宅,是一栋二层木屋坐落在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大花园里,背靠群山,面朝流水,幸福感充盈得让人窒息有钱一定要搞一栋这样子的。

尚沛是个不小的城镇,有个很大的湖,有家像样的超市,有许多漂亮的餐馆。不过当务之急是找到住的地方,因为根本没预定。旅游局介绍我们去住一家唤作阿尔卑斯花园(Alpen-Jadin)的植物园兼旅馆,走过去才知道这里要自带睡袋,否则床铺另加还要钱。我想我下次去应该会试着住在那儿,感觉还是不错的——不过这一次,同行的MM决定还是另找地方,于是我们就去另找地方。谁知这一找就是两个小时,镇上所有的旅店都客满。走投无路处赵博开始拿出Geek精神,用他慢到爆炸的诺基亚N95搜索这里的旅馆,还真就找到一间——不过我们还是没住,因为更加柳暗花明的事情发生了,那间宾馆旁边的餐厅有位亲切的老太太,告诉我们前面森林里有家专供徒步者而不是旅游客住的旅店,并且还坚持要开车送我们去,因为走过去要两三公里左右。我们一行六人加上六只登山包,她用她的mini cooper送了两个来回。

住处安排妥当,吃了顿美味的晚餐。天色已黑,我、赵博、风子、orange带着头灯出去散步,回途中有恶犬从身后朝我们冲过来,orange姐姐一声尖叫,扑到赵博身上,然后狗就吓跑了。

在我写这篇blog的时候去google了一番,发现已经有前人只身走完全程并写下TMB的详尽游记,在此向身在德国的杨半斤同学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