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双心河

昨天无意中寻摸到一本海明威的短篇合集,翻了翻果然有《大双心河》两部。在我读过的海明威小说中,《老人与海》大概是最经典,但也最悲伤的。《丧钟为谁敲响》和《永别了,武器》同样忧郁,在忙碌的日子里绝对不能多读。而且它们都有点长——当然,是跟这些短篇比较——海明威是站着写作的,文字洗练,《老人与海》已经算是很长了。而在所有短篇中,我最喜欢这两部《大双心河》。通篇海明威都在写战争带来的创伤,但是通篇都未曾写出战争二字。读这两篇,最大的益处是,让人觉得安宁。

以绘画类比,海明威善于速写,用最简单的线条,勾勒出鲜明的情景……Ok,我不写书评了,只是向各位推荐一下。

大双心河

海明威·著

吴芳·译

火车顺着轨道继续驶去,绕过树木被烧的小丘中的一座,失去了踪影。尼克在行李员从行李车门内扔出的那捆帐篷和铺盖上坐下来。这里已没有镇子,什么也没有,只有铁轨和火烧过的土地。沿着森奈镇唯一的街道曾有十三家酒馆,现在已经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广厦旅馆的屋基撅出在地面上。基石被火烧得破碎而迸裂了。森奈镇就剩下这些了。连土地的表层也给烧毁了。

尼克望着被火烧毁的那截山坡,原指望能看到该镇的那些房屋散布在上面,然后他顺着铁路轨道走到河上的桥边。河还在那里。河水在桥墩的圆木桩上激起旋涡。尼克俯视着由于河底的卵石而呈褐色的清澈的河水,观看鳟鱼抖动着鳍在激流中稳住身子。他看着看着,它们倏的拐弯,变换了位置,结果又在急水中稳定下来。尼克对它们看了好半晌。

他看它们把鼻子探进激流,稳定了身子,这许多在飞速流动的深水中的鳟鱼显得稍微有些变形,因为他是穿过水潭那凸透镜般的水面一直望到深处的,水潭表面的流水拍打在阻住去路的圆木桩组成的桥墩上,滑溜地激起波浪。水潭底部藏着大鳟鱼。尼克起初没有看到它们。后来他才看见它们在潭底,这些大鳟鱼指望在潭底的砾石层上稳住身子,正处在流水激起的一股股象游移不定的迷雾般的砾石和沙子中。

尼克从桥上俯视水潭。这是个大热天。一只翠鸟朝上游飞去。尼克好久没有观望过小溪,没有见过鳟鱼了。它们叫人非常满意。随着那翠鸟在水面上的影子朝上游掠去,一条大鳟鱼朝上游窜去,构成一道长长的弧线,不过仅仅是它在水中的身影勾勒出了这道弧线,跟着它跃出水面,被阳光照着,这就失去了身影,跟着,它穿过水面回到水里,它的身影仿佛随着水流一路飘去,毫无阻碍地直漂到它在桥底下常待的地方,在那里绷紧着身子,脸冲着流水。

随着鳟鱼的动作,尼克的心抽紧了。过去的感受全部兜上了心头。

他转身朝下游望去。河流一路伸展开去,卵石打底,有些浅滩和大片石,在它流到一处峭壁脚下拐弯的地方,有个深水潭。

尼克踩着一根根枕木回头走,走到铁轨边一堆灰烬前,那儿放着他的包裹。他很愉快。他把包裹上的挽带绕绕好,抽抽紧背带,把包裹挎上背去,两臂穿进背带圈,前额顶在宽阔的背物带上,减少一些把肩膀朝后拉的分量。然而包裹还是太沉。实在太沉。他一手拿着皮制钓竿袋,身子朝前冲,使包裹的分量压在肩膀的上部,就撇下那处在热空气中的已焚毁的镇子,顺着和铁轨平行的大路走,然后在两旁各有一座被火烧焦的高山的小丘边拐弯,走上直通内地的大路。他顺着这条路走,感到沉重的包裹勒在肩上的痛楚。大路不断地上坡。登山真是艰苦的事儿。尼克肌肉发痛,天气又热,但他感到愉快。他感到已把一切都抛在脑后了,不需要思索,不需要写作,不需要干其他的事了。全都抛在脑后了。

自从他下了火车。行李员把他的包裹从敞开的车门内扔出以来,情况就不同了。森奈镇被焚毁了,那一带土地被烧遍了,换了模样,可是这没有关系。不可能什么都被烧毁的。他明白这一点。他顺着大路步行,在阳光里冒着汗,一路爬坡,准备跨过那道把铁路和一片松树覆盖的平原分隔开的山脉。

大路一直往前,偶尔有段下坡路,但始终是在向高处攀登。尼克继续朝上走。大路和那被火烧过的山坡平行伸展了一程,终于到了山顶。尼克倒身靠在一截树桩上,从背带圈中溜出身子。他面前,极目所见,就是那片松树覆盖的平原。被焚烧的土地到左面的山脉前为止了。前面,平原上撅起一个个小岛似的黝黑的松林。左面远方是那道河流。尼克用目光顺着它望去,看见河水在阳光中闪烁。

他前面只有这篇松树覆盖的平原了,直到远方的那抹青山,它标志着苏必利尔湖边的高地。他简直看不大清楚这抹青山,隔着平原上的一片热浪,它显得又模糊又遥远。如果他过分地定睛望着,它就不见了。可若是随便一望,这抹高地上的远山就明明在那儿。

尼克背靠着烧焦的树桩坐下,抽起香烟来。他的包裹搁在这树桩上,随时可以套上背脊,它的正面有一个被他的背部压出的凹处。尼克坐着抽烟,眺望着山野。他用不着把地图掏出来。他根据河流的位置,知道自己正在什么地方。

他抽着烟,两腿伸展在前面,看到一只蚁蜢正沿着地面爬,爬上他的羊毛短袜。这只蚁蜢是黑色的。他刚才顺着大路走,一路登山,曾惊动了尘土里的不少蚁蜢。它们全是黑色的。它们不是那种大蚁蜢,起飞时会从黑色的翅鞘中伸出黄黑两色或红黑两色的翅膀来呼呼地振动。这些仅仅是一般的蚁蜢,不过颜色都是烟灰般黑的。尼克一路走时,曾经感到纳闷,但并没有好好地思量过它们。此刻,他打量着这只正在用它那分成四爿的嘴唇啃着他羊毛袜上的毛线的黑蚁蜢,认识到它们是因为生活在这片被烧遍的土地上才全都变成黑色的。他看出这场火灾该是在上一年发生的,但是这些蚁蜢如今已都变成黑色的了。他想,不知道它们能保持这样子多久。

他小心地伸下手去,抓住了这只蚁蜢的翅膀。他把它翻过身来,让它所有的腿儿在空中划动,看它的有环节的肚皮。看啊,这肚皮也是黑色的,而它的背脊和脑袋却是灰暗的,闪着虹彩。

"继续飞吧,蚁蜢,"尼克说,第一次出声说话了。"飞到别处去吧。"

他把蚁蜢抛向空中,看它飞到大路对面一个已烧成炭的树桩上。

尼克站起身来。他倒身靠着竖放在树桩上的包裹,把两臂穿进背带圈。他挎起包裹站在山顶上,目光越过山野,眺望远方的河流,然后撇开大路,走下山坡。脚下的平地很好走。下坡两百码的地方,火烧的范围到此为止了。接着得穿过一片高齐脚踝的香蕨木,还有一簇簇短叶松;好长一平时常有起有伏的山野,脚下是沙地,四下又是一平生气了。

尼克凭太阳定他的方向。他知道要走到河边的什么地方,就继续穿过这松树覆盖的平原走,登上小山包,一看前面还有其他小山包,有时候,从一个小山包顶上望见右方或左方有密密层层的一大片松树。他折下几小枝石南似的香蕨木,插在包裹的带子下。它们被磨碎了,他一路走一路闻着这香味。

他跨过这高低不平、没有树荫的平原,感到疲乏,很热。他知道随时都可以朝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