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中文语境下的「犬儒主义」和古希腊时犬儒学派的主张,和当今西方语境下的 cynicism 有什么不同?

Cynics 一词脱胎于希腊语 κύων,与拉丁语 canis 同源,本意就是狗。在生物分类学里,canis 到现在仍旧是指犬属。犬儒的「儒」字则是中文翻译时加上的。

世界上第一个犬儒,安提西尼,在叫做 Cynosarges 的公共体育场讲学。Cynosarges 一词的意思是指白色 / 迅捷的狗,所以希腊人就管他叫 cynic,一方面是因为他在这座「狗场」里讲学,另一方面也连带着是说他和其他听从他教诲的人们都过着像野狗一样的生活,也就是,和正常人类价值观不一样的生活:没有家,「住」在大街上,不洗澡,没有羞耻心,赤足,在公共场合吃喝、做爱。此外,另一个知名犬儒,第欧根尼,曾经放言说:「其他的狗咬敌人,我则咬自己的同伴来拯救他们」,所以人们提起他时,就干脆说「那条狗」。

那时候犬儒们如此生活的初衷其实非常简单。他们认为,美德可以让人幸福,而且只需美德,人就可以幸福。所以一切和美德无关的东西都可以割舍:金钱,权利,声望,住所,社会关系,统统可以抛弃,漠视既有的、外来的价值判断,不受影响,认真做一个自给自足、无牵无挂、自由、幸福的人。 (第欧根尼的所谓「咬同类」,是一个揭穿、讽刺他人伪善之行为的比喻,因为这种行为容易让人感到不快。)

从这个本初的意义上讲,中国的济公才是典型的犬儒形象。无视清规戒律,举止疯癫,「我人修心他修口」,按照自己的意志和对于「善」的理解活着。巧合的是,他爱吃狗肉。

所以犬儒实际上是种终极叛逆形式。人们或多或少地反感叛逆,尤其是过了青春期之后。犬儒的生活态度终究不为大多数人所喜欢。如果说 cynic 这个词在古早阶段还能算是中性,到人类社会后期,根本就成了个准贬义词,不管是在腐朽堕落的西方资本主义社会,还是于正伟大复兴的我国之光辉灿烂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毕竟,最早的那一批犬儒人就像伍德斯托克音乐节一样,只有一次,已经死去,无法复制,所有的模仿者都变了味。几千年后的犬儒这个词已经和追求美德者没什么关联,更多地只是描述漠视价值观念的态度。

而且,犬儒这个词在中文里的负面含义,也是部分因为中国人对狗的情绪更负面一些——一方面倚赖狗的忠诚,一方面又看不起狗的忠诚;一方面要求狗讨好主人,一方面又嘲弄狗要讨好主人。我不是说西方人眼里狗就是好词,否则 bitch、suka(сучка,斯拉夫语族中的「母狗」,与 cynic 同源)这些字眼不会被用来骂人。但是中西方鄙视狗的着眼点是不一样的,bitch 一词主要是指 slutty 这个属性,所以被翻译成「婊子」。「狗腿子」、「朝廷鹰犬」、「看门狗」这类跟性乱交无关的贬义词要跟狗联系在一起,基本上是中文独有。

既然看不起狗,而且至少当下,也不太瞧得起儒,就导致「犬儒」这个词,中文里听起来格外刺耳,用来给别人贴标签,也显得格外给力。不明就里的人随之用来骂人,既然「词语的意义在于其使用」——维特根斯坦如是说——对犬儒一词的误解变作正解,我觉得很自然。虽然这个过程在西方语境里没有那么剧烈,还是可以常常看到有人自称 cynical。我印象很深的是 Linus Torvalds 曾在面对百十人的演讲场合放言:
in fact I am a very cynical and untrusting person. I think most of you are completely incompetent.

如果要我总结,西方语境里面,理性、建设性和犬儒是不矛盾的。犬儒是一种生活态度,是思考过后理性选择的结果。而在中文里,犬儒是一种愚昧、反智、不可取的恶行。这是 cynicism 与「犬儒主义」之间的最大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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