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作为容器

首先,我基本上可以全盘接受你的感知模型-理解模型概念。尽管我知道,我的理解未必能够将你的模型精确还原。如果就此主题深入探讨,我们应该会发现细节上的诸多不同之处,但是毫无疑问,追求一致并无必要。

就此说说自己的联想。

将自己的感知世界建模并表达,是一种基本行为。跳出来反观这一行为,再将这种反观进行二次建模并表达,如同在三维的角度观察二维,是一种扩展,并且可以进一步类推到更高维度。但是,无论这种反观的层级有多少,我们建模并表达的行为都不可能超越感知世界,因为反观本身也是一种感知。可是,如果人想要理解自己,想要得到感官世界的全貌,或者想要证实/否认有一个独立于感官世界存在的客观世界,就必须超越感官世界。这种对不可能的挑战,应是诸哲学的渊薮。

类比于信号传输,语言交流是一个模拟通信的过程。每次传输的过程都会产生误差,只是或多或少的差别。套用术语,我们可以用“信噪比”来标示每次交流的效率高低。“在说每一句话的时候,尽量去体会对方的模型,不能不过大脑,心直口快,像个傻b”,就是一种提升信噪比的努力。我假设,在正常情况下,人们希望彼此之间可以有高信噪比的交流。但是为达到这一目的所付出的代价是,累。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误解一方面源于交流工具的天然缺陷,另一方面则源于图省事。

以上两个联想所得出的结论,带感情色彩来说,是比较令人悲观的。如你在结尾所说,真tm累,我将“tm”二字,视为一种悲观的态度。我觉得,在我的日常生活中,那些偶然泛起的,对自己和他人行为的看法,就如同你在这tm二字中所(假定我没有理解错)表达出来的这种态度一样,是悲观的。抛开这种悲观是好是坏这一无问题不谈,我只想知道,这种悲观从何而来。

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是,这种悲观来自对理想的假设和追求。即,有一种理想情况,人们在交流感官世界的元模型时不会产生误差,也无须花费代价。可惜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尚找不到一种将交流digitize的方法,使交流得以基本不受噪声的影响,使我的感知世界模型得以精确等同于你的理解模型。

(如以前所说的,我在试着理解维特根斯坦的《哲学研究》。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维特根斯坦曾试图做出这种努力,即定义一种人工的精确语言,把那些“可说的”——可以等同于你的可通过语言构建的感知世界模型——说清楚,如数学构建理性大厦一样。但是,在《哲学研究》中,我读到了他对此的否定。)

这种悲观,是一种无可奈何。一切悲剧,都源于无可奈何。富特文格勒无可奈何的为纳粹挥舞指挥棒。Szpielman无可奈何的停止演奏。人们无可奈何的彼此误解。你无可奈何的说,真tm累。

……写到这里,我发现自己憋了很久,想写一个“但是”,然后否定这种悲观,虽然在心里是承认这种悲观的。我想写一个“但是”,乃是因为我想让自己有一种更积极的态度。持有这种积极的态度,很多事情会变得不那么痛苦。因为“我们并不是被事情所困扰,而是被对事情的看法所困扰”。持有这种积极的态度,我完全可以设想那个在酒店里打工的自学钢琴牛人的心态是安然而欣悦的,他在一片喧哗中自顾自的弹琴,因为(很有可能)他在学校并没有机会去碰钢琴,而在这里,不但可以拿到可供支付学费的薪水,还可以在一种他律的敦促之下保持自己的技巧。作为一种隐忍和交换,得以完成学业(他显然不是学音乐的),赚钱糊口,并终能有朝一日有积蓄去买一架钢琴,自顾自的弹到天荒地老。如果他自己的感受真是这样,他为什么要觉得难受?你又何须替他感到难受?

我还是想说巴赫。在他的一生之中,几乎所有作品都带有某种目的性。康塔塔是为教堂咏唱而作,音乐的奉献是为国王献礼,练习曲是为了给子女们做教材。但是你能在他的作品中听出一点点功利么?他一生有多少不幸,生于战后的萧条,幼年双亲弃世,中年丧妻,晚年失明,表哥将曲谱锁起来不让他看到,徒步几十公里学艺,被小人排挤,被掌权者欺辱,接受没有麻醉的眼部手术……可是他的音乐仍旧可以充满悲悯和光明。他的头也向生活低得够多了,他诅咒过么?埋怨过么?他的艺术良心(假如他有这个概念的话)需要忏悔么?他的音乐没有纯洁和自己的灵魂么?

我想你本也认同,专业和业余,与是否在名利中迷失自己,与是否向生活的残酷低头,乃至是否能够保持纯洁,没什么必然联系。这是人性面对诱惑如何反应的问题。你认为成为专业的一员,面对诱惑而迷失的可能性就将抹杀艺术的意义,但我觉得,这是一种为了达到一个境界而必须付出的代价,也是一种淘汰和选拔,正如登山和潜水,要追求极致,就要面对风险。

随性写到这里,觉得有点词不达意。不过无所谓了,你觉得能理解就行。一如既往,我不曾试图改变你的观念,虽然可能我们不可避免的彼此改变了一些对方的观念,但都不是刻意而为。我觉得交流是有趣的,并不能因为它会带来冲突就放弃,所以我们在这里坦诚相告,有如杨过与周伯通拆招,也许会打痛手掌,可总算是有趣的紧,利大于弊。自相识至今,我们一直都和而不同。我们的不同,主要标志于你的悲悯不屈,和我的没心没肺。对彼此的观点未必认可,但是可以持有一种包容的态度来讨论,就是好的。

回头再看了一遍维也纳初雪如蒲花,补充几句。

  1. 牛b和傻b一段,我理解为一种对人人平等的信仰。说每个人都是sb,等于说没有人是sb,因为sb本是个相对的概念。所以我赞同。但是我一般尽量避免用这个词以及所有以b结尾的称呼,因为它们不大尊重女性。我承认我也老说,但绝对只在特定环境,比如宿舍里这群流氓面前说。
  2. x"和y"是被改变的对爱情的感知和表达?
  3. 音乐是一种美好,不是一种安慰剂,即美好不是安慰剂。我没说美好一定是安慰剂,可是为什么不能是安慰剂呢?一个目睹/经历了很久丑陋和悲惨的人,最终看到了美好,拥有了美好,他不能觉得是种安慰吗?
  4. 什么事都要复杂化,凡事都喜欢上升到一个高度,对于某党来说,是一种形式主义,标志着颓落,但对于个人来说,是一种理性的态度。刨根问底是我与老顽童的共同癖好,我觉得没什么不好。

世界本没有形状,是作为容器的心灵,决定了它所盛载的世界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