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德国学校所谓口试,就是参加考试的人随机排个顺序,依次进到一间只有参试人和教授的房间里接受口头问答考试。昨天我考了来德后第一次口试,科目VLSI,超大规模集成电路。主试的教授也就是上课的教授,姓杨森,灰头发,啤酒肚,红脸堂,长年褐色西装加紫色领结,说话慢条斯理,喜怒哀乐都明摆在脸上。这门课涉及的东西不少,离散数学、模电数电到VHDL都有,虽然每一门分来开说的话我之前也算都学过,但还是挺紧张,因为尽管这是门引导性的课,但是对于这个天天躲在实验室以做芯片为业的典型德国人老头来说,差不多每一面都要你尽量准确地说个所以然出来,才肯放过你。当你面对一个严肃的教授时,口试这种考法就会变得比较尴尬,跟审犯人差不多。有一点很有趣,就是前面考完的人会出来告诉后面的人自己考了什么,这样子就会让人产生排到后面就可以拿高分的感觉。从我昨天的经历来看,这感觉应该是假象。

昨天的口试始于上午9点半,每人20分钟。第一个进去的人拿了1分(当场给分),很兴奋,出来之后说教授问了一堆小儿科问题。第二个进去的MM拿了2.7,也很兴奋,出来说虽然问的问题跟第一个人没什么关系,但是同样简单。为bdf提供免费空间域名的阿尔巴尼亚好少年阿曼德同学本来是第三个,对电子电路毫无概念,见此状就跟一个排在下午的大牛人换了时间,喜滋滋地等着大家把教授所问的问题都总结归纳好,表情就像个机试时代的G经受益者。我本来就是排在下午的,甚至还在阿曼德同学后面,但是我却未能受他感染,总觉得高兴不起来。我觉得,如果一个科目,在考试的形式上显而易见的不那么防水,那么就意味着考试在内容上是不怕水的。不怕水可以有两种解释,就是过分简单和过分难。VLSI显然不是前者,一门占4个学分所涉范围如此之广的科目,随便挑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就能让人蒙都蒙不到点子上,遑论基于统计来提高过关率?所以我一直很忐忑。这种忐忑过了午餐时间之后更加严重,因为阿曼德是午餐后受审的第一人,而他居然(或者说果然)被当掉了。一脸沮丧的他和在他之后低空飞过的另一个mm告诉我,教授杨森开始问一些和上午截然不同的问题,全然是另一个考试。我登时寒毛直竖,手足冰凉,但下一个就是我了,也无暇多想,只得挺起胸膛,推门进去。很奇怪的是,进了教室之后我就忽然一点也不紧张了,还冲着显然很恼怒的教授杨森和他的助手笑了笑。心里正在纳闷莫非这就是频死体验,却听杨森说了一句:“啊,一个中国人,我希望你比你的前任们要好一些。”

说到这里,就得提起在杨森的实验室工作的李大哥。李大哥跟我一个专业,比我高一级,也一样是是全班唯一的中国人。李大哥来德国之前已经工作过几年,工作内容便是在北京摆弄芯片,来这里之后便与杨森教授一拍即合,被他接纳入实验室做助教,不但有工资拿,论文也就此有了着落。

我想教授杨森应该是看惯了李大哥纯熟地摆弄芯片,从单个样本上得出了中国人电路都不错的结论,但是之前的几个人大概让他心里没底,所以一上来就很高标准地问了我一个简单问题:CMOS反相器的结构是怎样的?我脑子立刻轰隆一声,亲娘咧,您在课上又没讲过这个——好吧您可能讲过但那节课我碰巧翘掉了——但是您不觉得这种问题问一个我这样模拟电路一坨屎的家伙有点太勉强了么?我面色惨白地微笑了一下,皱着眉头在面前的白纸上画了纷乱的脑海中仅有的一个结构图。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反正我在他写的那本VLSI设计手册上看见过。画的时候我想,给中国人丢脸了,这题就当没分吧……但是看着我画好的图,教授杨森居然没有一点诧异的表情,反而说:“唔,你怎么没画哪个是PMOS,哪个是NMOS?”Holy shit,就是这个玩意?!居然被我蒙对了。但是很显然,我只猜中了这开始,却猜不中这结局。杨森又问了几个反相器的问题,甚至简单到空穴传输电流快还是电子传输电流快,我都一一答错。杨森的脸色又一次乌云密布,摆了摆手,说“你画一个CMOS三极管的剖面。”

这个我倒是会,可也只不过是会画罢了。画好之后他又问了我几个问题,我努力应付,但最终败在G极输入电流变化图上。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我告诉老杨森说我的模拟电路很烂,他皱着眉头说好吧,我来问点别的。

然后他问了我触发器有哪几种都干什么用,寄存器和锁存器有什么区别,计数器的状态机是什么,一个芯片布线的算法,VHDL为什么要被synthesize,什么叫结构导向设计什么叫特征导向设计。可能是因为这些玩意都和模拟电路没啥关系,我居然都答出来了。这是很严重的放水吖,我想。可好歹老杨森的脸色还是好看了点。我静待着他问点离散数学——上午的人全都被问了这个,也是我唯一算得上有信心的部分——他却说:“你不那么让我满意,不过我还是给你3分,你应该多学习这个。”

我长舒一口气,欠身起立,谢过教授杨森和他的助手,声称以后会多多向李大哥请教,然后出了考场。拿到学分的感觉仅次于拿到工资,让人踏实地感觉到自己活着。排在我后面的人围上来迫切地追问题目和分数,我如此这般地解释了一番,然后怀着无限好的心情离开了学校。

下午六点钟,我又怀着无限好的心情如约回到学校里,和阿曼德等同学开展了一项国际体育运动的较量:反恐精英。其实这是一场酝酿已久的活动,起因是不知道为什么阿曼德认为魔兽争霸和星际争霸是小小孩才玩的游戏,只有CS才能真正体现出一个成年男人的水平,而同样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自己的CS水平颇有自信,屡屡扬言要kick my ass。但,事实上,早在三天前,在阿曼德的一再怂恿下我们已经小小较量过一场,当时我一开始还是很认真地对待他的挑衅,可能是因为大学四年里我被杨小白和wonderfulmore等人虐待太多,自信不足。不过20分钟之后我发现我对他的比分是17比1,立刻意识到我国高校的电子竞技平均水平其实是多么的了不起。所以昨天下午六点半,在我渐渐进入状态之后,学校无线网络上纷乱的数据流再次见证了一场一边倒的屠杀:我一人挑俩,游戏结束的时候比分是47比2。

再一次怀着双倍无限好的心情离开学校,我一边走,一边回味着刚才的所向披靡和在国内的任人宰割是多么大的反差,忽然就意识到,距离我上一次毕业已经整整一年(又两个礼拜?)了。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的某一个夜晚,wonderfulmore、aeneas、老大、萎萎、FlyingPiggy已经离校,达达尼央、小白、周兄和小田田去饭店看球,只有我一个人睡在已经搬空了的宿舍里,看阿西莫夫的小说。那是我最后一次在学校睡觉,耗到大概两三点终于有了睡意,关灯之后让闷热而安静的校园之夜将我包围。现在已经记不清我当时是以心潮澎湃还是平和安宁的状态入睡,也已经记不清翌日到黄昏之前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只记得第二天的黄昏时我被一堆人送到校门口,又被徐十三和达达尼央送到火车站。火车站有一堆堆人群在送别,间或可以看到泪眼朦朦,听到啜泣阵阵。我吻别过两个颇有好感的mm,跟徐十三和达达尼央抱在一起。徐十三嚷嚷了一句“下次见到哥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啦”,然后跟达达尼央一起哭起来。我居然很冷静地微笑着安慰他们两个,直到火车开动都像个没心没肺的王八蛋一样没流下一滴泪来。

而就在昨天,徐十三满是灰尘的blog忽然有了动静。这个虽然瘦,却有牛一样结实肌肉的山东小黑脸文艺青年双膝受伤,终于有时间想念母亲和自己的百米跑记录。我看着那些绿色的字,三四年前发生过的事情就唰唰唰地飞过我的眼前,遥远得像从未存在过的上辈子,真实如考了试杀了人的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