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安全形势这么差，德国会不会调整难民政策？

德国难民政策实际上一直在调整。从二〇一五年夏难民危机爆发、默克尔下令开放边境以来德国政府所采取的措施 / 修订的法律摘要如下：

  • 一五年八月，简化难民处理过程：政府决定，来自塞尔维亚、马其顿等地区的避难申请人因为几乎不可能获得避难权，应被尽快拒绝以便遣返；来自叙利亚等战乱国家的避难申请将优先得到处理。
  • 一五 / 一六年，增加移民局雇员：德国移民与难民局（Bundesamt für Migration und Flüchtlinge，BAMF）为了加快避难权审核，在一六年将把雇员人数提升一倍多。
  • 一五年十月，第一次避难政策修订集（Asylpaket I）生效：
    • 将阿尔巴尼亚、科索沃和黑山例为安全国家，这些国家的避难申请人没有避难权。
    • 避难申请人在临时居留所（多数是生活条件很差的帐篷）里逗留的时间从三个月延长到六个月。
    • 以实物取代金钱救济。
    • 为了防止避难申请人得知自己将被遣返后非法滞留，对申请被拒的避难申请人进行无预告遣返。
    • 联邦州遣返一个难民，联邦政府付给州政府 670 欧（难民遣返是州政府的责任）。
    • 放宽修建难民营的选址标准（也就是允许在并不适宜盖房的地方盖房子）。
    • 对于能够获得居留权的避难申请人开设融合课程和语言班，协助就业和实习。
  • 一五年十一月，加速遣返巴尔干半岛难民：经过与巴尔干国家的协商，鉴定为来自塞尔维亚、科索沃等地区的避难申请人可以在无护照的情况下发放欧盟通行证以便遣返。
  • 一六年二月，第二次避难政策修订集：
    • 建立五个收容中心，将安全国家国民以及拒绝与当局合作、就身份问题说谎、伪造或毁坏证件、重复申请避难的避难申请人集中起来加速处理。
    • 只获得「辅助性保护」（Subsidiärer Schutz，也就是虽然不能获得难民权，但遣返回其国家会使其受到酷刑的人，比如没有发生战乱的伊斯兰国家的同性恋者）的准难民不能在两年内申请家庭团聚，但叙利亚的辅助性保护难民，其妻女在中东难民营的，可以例外获准。
    • 为抵达德国但尚未递交避难申请的避难申请人注册抵达证（Ankunftsnachweis），这个过程会采样指纹和照片以便管控。
    • 强化保护难民营里的妇女及儿童，以免她们被性侵。
    • 降低遣返的健康标准，疾病不严重的难民也可以被遣返。
    • 制定强化与邻国难民信息交流的法律。
    • 参加融合班的难民需要自己支付一部分费用。
  • 一六年初至今：政府协商欲将摩洛哥、阿尔及利亚和突尼斯列为安全国家，这些国家的国民将没有资格申请避难。
  • 一六年三月布鲁塞尔遇袭后：政府警告应避免德国城市出现莫伦比克式的伊斯兰贫民区（islamistischen Gettobildungen*），所以德国应确保执行自一五年初立法规定的难民强制居留政策，也就是避难申请人必须呆在其外管局所在行政区域，离开者将予以罚款或拘留。
  • 一六年五月，议会通过《融合法》，支持并要求（Fördern & Fordern）难民融入：
    • 联邦州可以指定（已经获得正式难民身份的）难民居住地，或者禁止其进入某一地区。
    • 获得永久居留权（Daueraufenthaltsrecht，即绿卡）变得更加困难了，以前难民只需要获得难民身份后呆满三年就可以申请；现在则需要五年，德语需要达到 A2 等级以上，还得能有稳定收入来源。不过德语能达到 C1 （大致相当于英语雅思 7 / 托福 95）水平的人可以将年限减少到三年。
    • 将融合班课程中介绍德国国情和基本生活准则的导向部分从六十小时增加到一百小时。不参加融合班的人只给最低限度的生活保障。
    • 三年内暂停欧盟居民在工作市场上的优先权审核，难民获得居留三个月之后就可以开始找工作。
    • 接受职业培训的年轻人可以在其培训期间获得居留许可。
    • 为难民设立低于最低工资标准的辅助性工作。
以上只涉及德国难民政策的内政部分。外部则有巴尔干通道上诸国关闭边境、欧盟与土耳其签订难民交换条约等策略，尤其是巴尔干通道的关闭有效地降低了难民涌入。

在恐怖袭击发生之前，上述政策受到很多批评，右派说做得不够、实施得不好；左派则认为对难民权利剥夺过多反而不利于融合。难民政策归根结底是目前执政的左（SPD）右（CDU/CSU 联盟）两党内部妥协的结果，自然也无法满足所有人，不过多数民众还算认可这些政策，欧洲杯的那几天里，德国官民几乎都产生了一种难民危机已经结束的错觉。

但这几次恐怖袭击事件才让人们明白更严重的事情也许还没有到来。不管袭击的动机和细节如何，不管是不是难民所为，不管有没有 IS 背景，愤怒都会更多地指向他们，更多的人会觉得这群难民就是没有融合意愿、只想吃香喝辣蹭福利还特别性压抑的懒汉。尤其是两起作案者都是此前媒体特意美化的叙利亚难民、即便看上去在努力融入的难民也产生孤狼激化这样的事实面前，这种观点无疑会占到上风，而之前的难民策略显然也就显得非常失败了。德国 Opinary 公司在几大媒体网站上做的民调也反映了这一点，调查题目是「难民极端化意味着融合政策的失败吗？」，左边的答案是「不能一概而论」，右边的答案是「是的，这是政策疏失」。下面的半圆弧线上是各媒体的观点，下面小圆点则是用户投票，可以看到多数媒体和压倒性多数的读者都认为既有政策无效：

接下来就要看新的对应措施能严厉到什么地步了。德国必须让民众重获安全感，不至于进一步对政府失去信心。联邦内政部长已经决定要在机场和火车站增派警力，此外政府也已经有了让联邦军加入到国土内部治安维护当中来的讨论——德国没有军警（法国 Gendarmerie / 中国武装警察部队），传统上内部治安只靠警察；拜仁州长自然继续他要求难民人数有上限的那一套，而内政部长（CSU）则要求把犯罪的难民遣返，哪怕他来自战乱国家也一样（当然这个要求很可笑，先不说 SPD 必然会全力阻止，这种行为本身就是违法国际法也违宪的）；巴符州内政部长（CDU）要求精细彻查所有难民的身份。相比之下 SPD 的官员基本全都装哑巴。至于在野党，无论左右都在批评政府无力，「收留和融合这些麻烦重重的难民可比默克尔随口说说『我们做得到』难多了」——你猜这句话谁说的？左翼党，也就是前东德德共的后继者，的党团主席†。右翼的观点就更激进了，AfD 副主席要求立刻停止接受穆斯林申请避难权，直到积压的所有难民申请处理完毕为止，这简直是对于德国官僚办事效率的完美利用。

如果政府接下来的手段还是无法阻止难民犯罪和恐怖袭击问题发酵，明年大选当然就是右翼上台。而如果右翼也无能为力，到最后的最后还可以听川普的，在叙利亚建立安全区，然后将难民统统赶回去，费用则由海湾国家承担。但是作为一个避难权写进宪法第十六条的二战战败国，目前还是法大于党‡的国家，德国还走不出那一步。

至于默克尔，怎么说呢，你无法「触动」一个骑虎难下的梦游者。在国际政治和经济方面，她也许是个手腕高超的政客没错，但她把握不住民众的好恶。总是去拜访难民营配合难民自拍的她意识不到德国民众对此的反感，而在伍尔兹堡惨案和慕尼黑枪击时无故缺席的她也体会不到民众的激愤。况且如果她此刻出尔反尔承认德国做不到，政治信誉也就没了，支持她的人会和她惹怒的人一起反对她。没错，在当权者眼中，政治信誉远比普通人的鲜血重要，别看德国人喊她 Mutti，她可并没有一秒钟试图去爱民如子。我猜想她的心理活动是，既然已经酿成了大错，不如就一错到底吧。

最后说几句乐观的：德国的状况还是没有法国那么难堪，难民权毕竟只有三到五年，之后如果情况缓和，还是可以要求他们离开，或者继续修法对难民差别对待；法国则是有原生恐怖温床，能培养出土生土长的圣战者，这个摊子比德国大多了。德国也不算嘴炮治国的国家，政治在我看来还是运转有效的，民意还是能够得以传达。治安也没有变得特别差，虽然比不上五年前，但距离所有人在所有时候都担惊受怕的程度还是差很远很远，任何一个对中国九十年代中后期的城市治安状况有印象的人都可以在这里感受到安全。

更新：七月廿八日，默克尔因为恐怖袭击中断休假，提前召开联邦政府记者招待会，声明要保障自由民主法制国家，对抗恐怖行为，增派政府机构人手，强化信息处理系统，在欧洲国家间尽快交换安全信息，不过还是要继续推进难民融入，并且没有承诺不再接纳难民，而是强调要对抗难民产生的根源。以下摘录几句她的原话：
  • 「（难民）凶手让接纳他们的国家蒙羞。（Täter verhöhnen das Land, das sie aufgenommen hat.）」
  • 「我们（指联邦政府）想要并且将会做好融入。（Wir wollen und werden die Integration meistern.）」
  • 「我们的任务是对抗恐怖、对抗紧急事态，以及保护德国境内的所有人。（Haben die Aufgabe, Terror zu bekämpfen, Not zu bekämpfen und alle Menschen in Deutschland zu schützen.）」
  • 「我们能经得起这次巨大的考验吗？（没有直接回答）我们必须坚持自己的基本观念。（Können wir es schaffen, diese große Bewährungsprobe zu bestehen? Wir bleiben bei unseren Grundsätzen.）」
  • 记者问她是否认为自己犯了（放难民进来的）错误，她说：「我在非常复杂的时刻尽我的最佳所知和判断力做了决定。（Ich habe in einer sehr anspruchsvollen Zeit nach bestem Wissen und Gewissen gehandelt.）」
  • 记者问：「恐怖份子进入我国，这就是我们为了展现人性所必需付出的代价吗？」，她说（大意，原文较长）：「我们知道恐怖分子可能利用难民潮进入欧洲。我们必须详细核查他们进来的途径。国际化的伊斯兰恐怖主义不仅仅在叙利亚是个威胁。[...]我也从来没说过，做这件事完全没有风险。」
  • 记者问：「您对德国社会的稳定程度有多大的担忧？」，她说「恐惧并不是处理政治事务的参谋。（Angst ist kein Ratgeber für politisches Handeln.）」
  • 记者问：「现在是您总理任内的最大危机吗？」，她说：「过去这一年的确并不容易，福岛核电站之后的那一年也是一样。但现在的问题触及到我们社会的核心：恐怖主义者能成功地让我们放弃一个开放的社会吗？还是说我们足够强大，能找到准确地保持我们的生活方式的正确答案呢？（Das ganze letzte Jahr war nicht gerade einfach, auch die Zeit nach Fukushima nicht. Die derzeitigen Fragen betreffen aber den Kern unserer Gesellschaft: Gelingt es Terroristen, unser Bekenntnis zu eineroffenen Gesellschaft zu zersetzen? Oder sind wir stark genug und finden wir die richtigen Antworten, um genau diese unsere Art zu leben zu erhalten?）」

（如果你觉得看不太懂她究竟想说什么——她就是这么说话的。）

* 前阵子斯图加特大学校长批评中国学生也用了 Gettobildungen 这个词，请注意这个词并不能翻译成「像犹太人一样聚集在一起」，不要侮辱犹太人。
† Sahra Wagenknecht 并不是一个典型的左翼，比她左的人用蛋糕当众糊过她的脸。
‡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口舌之争，「党大于法」是说美国。
原发布于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48903687/answer/113526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