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继续他的旅行。

房间安静,床单被褥一应洁白。玻璃窗隐约传来街中车流的振颤。盥洗盆的冷热水时大时小,偶尔断流。牙刷很硬,按在牙齿上有如锯木头。走廊灯光充盈,厚地毯吸收一切可能出现的脚步声。间或有妩媚身影悄然出现在一扇门前,低声对答,入之良久复出,重又消失不见。

K收回因为弯了很久而有些僵硬的脖子,轻轻掩上房门。转过身,他慢慢踱回两张床旁边那张写字台兼梳妆台前,望着镜子发呆。左手边的抽屉空空如也,当他昨晚上将那本随身携带的黑色硬皮书放进去的时候就知道了。所以他拉开中间的抽屉,本以为自己仍旧会看到干净略有木屑的底板,却意外的发现了一些涂满字的稿纸。于是他将它们小心翼翼的拿出来,生怕弄皱一张纸。他把它们放在桌子上,坐直了腰杆,缓缓翻阅起来。

离开电脑,或者更准确一些,离开网络,有助于自我反省。当然这可能是一种病态,也许只有潜在的人格分裂症患者才会每日三省吾身,足够正常的人不会对自己的正常状态产生怀疑。但鉴于我尚处在人生观、世界观逐渐构成的青年时代,偶尔扪心自问一下,也不失一件坏事。限于客观条件,这些日子虽然每天也都要面对电脑屏幕敲一会儿键盘,却没有上过一秒钟的网。具体来说,看不到bdf,没有bloglines,玩不了wow,开不了gtalkr,qq和messenger,不能收信,不能宕电影,不能更新podcast,不能搜mp3,不能做其它许多许多只能在网上做的事情。可是,我觉得这样的生活倒也没什么不好。当然,这是建立在我知道自己还是会回来上网这一先决条件上的,否则我肯定立刻发疯。

当脱离了网络,从sns中的结点变成只能以有限的物理手段与其它人接触的人类个体,并保持这种脱离状态几天之后,我开始感受到另一个世界的存在。在这个世界里,有许多我不熟悉的生活方式,许多新奇的物什,许多陌生的故事,许多有趣的人。其实这些在网络上也有,可是我只能通过那个1024x768的窗口,通过104个按键,通过只有一只红眼睛的老鼠的拙劣仿制品来与他们接触。许多人只是一个ID,许多事只是一个名词,许多音乐只是一系列0和1,许多美女只是一堆像素。那些在抽象和数字化中缺失的部分,需要自己用想象力弥补。长此以往,很容易会让人觉得,如同多年来一直流行的话语所描述的那样,life is an illusion。这是网络中毒的先兆。作为英年早上网的第一点五代网虫,我中网络的毒实在不浅。试图挣扎过,并且也许将来还会试图挣扎,但挣扎终究不是个理智的办法。大家都中了毒,你自己保持自以为是的健康未免无聊。换言之,众人皆醉你独醒,什么是醉什么是醒就会变得很可疑。经过本人对人生多年的观察和reflection,初步断定绝对客观是不存在的,继而推导出尽管你有权保持沉默,有权抵抗任何你心目中的魔鬼和不自然,却并没有什么东东能绝对支持你的信仰。亦即,信仰是第零条件。你相信life is NOT an illusion,你就会吃下蓝色药丸,远离所谓真相,远离黑色皮夹克,绿色字符雨,远离时间静止和枪。除此之外你并不需要什么来证明你的信仰。我想起科幻连续剧《firefly》中,天才少女River和shepherd Book的一段对话:

[River在撕Shepherd的圣经,试图将一些章节重新组织,并找出内在联系。]
River:Noah"s ark is a problem.
Shepherd:Really?
River:We"ll have to call it "early quantum state phenomenon."
Only way to fit 5,000 species of mammal on the same boat.
Shepherd:Give me that.
River, you don"t... fix the Bible.
River:It"s broken. It doesn"t make sense.
Shepherd:It"s not about... making sense.
It"s about believing in something, and letting that belief be real enough to change your life.
It"s about faith. You don"t fix faith, River.
It fixes you.

River信仰的是科学,虽然也许不是她的选择。Simon信仰的是爱,他放弃曾拥有的一切来实践自己的信仰。Mal信仰的是自由,他被它支撑,它被他荣耀。Shepherd信仰的是上帝,他希望自己的信仰可以拯救和守护一些人,偶尔他能做到。Joerny信仰金钱和暴力,直到被Mal和Simon感染。Kaylee和Wash信仰技术,信仰和平。Zoe信仰坚强和勇敢。至于Inara,她也许信佛陀吧,但我倾向于认为她自己足以成为一种信仰。所有这一切,构成了Serenity。我无意用不朽和经典之类的词语来描述这部tv show,只真诚的向每一个有心人推荐它,firefly。

找faith呀找faith。找到一个好faith。敬个礼,握握手,谁是我的好faith。(向goddamner致敬)。

不说faith,还说网络。试问两个人面对面交流,和两个人通过messenger交流,哪一个的信噪比高?哪一个的效用信息熵又高呢?

分情况讨论。如果a是男人,b是女人,两个人性向正常,彼此相识亦都有好感,那么他们在第一种情况之下,能够被数字化的语言信息也许不多,但是交流时声调、肢体、表情这些非显性语言所传递的信息量却是极其微妙而数量巨大的。而在第二种情况之下,双方都比较敏感,却因为低下的交流速率而无法接收到足够的信息量,即便同样说了第一种情况中能够被数字化的部分,却更容易误解对方的语义,或者被自己的猜测所误导,从而产生匮乏和孤独感。所以第一种情况下的信噪比很高,第二种就比较低,效用信息熵也是一样。

又,如果ab都是男人,两个人性向正常,彼此相识亦未曾交恶,那么假设他们谈起一个乐队,a说这个乐队是多么多么牛b你听过吗,b说哦是吗我没有听过,有什么推荐的专辑么?a说我有他们柏林的现场,high到cum。这段对话,无论在第一种场景之下发生,还是在第二种场景下发生,其信噪比和信息熵都没有什么太大差别。但是接下来,如果是在第一种场合下,a可能只能用他限于张信哲低音与周迅高音之间的音域来演绎牛b乐队的曲目,b显然很难从中复原一个声色飨宴般的柏林;可是在第二种场合下,a只消把那段柏林现场的video传给b,b就可以和a一样接受精神刺激直到cum。这样,两种场合之间的信噪比和熵值差异也就不言自明了。

之所以说这些,是想对一个自己很多年来都持有的观点证伪:网络上的交流终究不如现实中的交流。现在我觉得,如果交流的双方,交流的目的等条件充分给定,两者的优劣可以根据观察者做出判断的出发点而确定。在其他情况下,两者不具可比性。推广到一般性结论就是,对任何被抽象出来的事物置评,其结论的不确定性以及极端论点的偏颇程度,与具体条件的缺失、扭曲程度成正比。越是一句话新闻,越是容易受到荒谬的评论。越是人云亦云,就越是面目全非。

不仅网络交流如此,其他很多事情也都一样。尤其是网络上诸多被争论到脸红脖子粗的八卦问题。有些问题被问出来是根本得不到任何答案的,在我看来它们纯属用于杀时间和练习逻辑的伪问题。再有就是感情问题,伪问题多,伪答案也多。作为某段时间精于此道的过来人,我觉得以下这个问题颇具代表性:

如果一个男人(女人)对他(她)的初恋念念不忘,那么当这个初恋来找他(她)的时候,他( 她)会离开当前的女(男)朋友吗?

这个问题,从小学到大学,很多人问过我很多次,问得越多,我越不敢贸然作答,从开始的斩钉截铁到后来的喋喋不休,就此问题着实发展了一套歪理邪说。首先定性而言,这是一个过于泛泛以至于不可能有确定答案的问题,至少不能以与问题相似或更短的篇幅来给出答案。男人和女人作为抽象符号被提出来,放在细节缺失太多的场景中,其结果只会遵从完全随机概率:50%会,50%不会。这是你要的答案么?

想要给出它的答案并作出合理的解释,就必须将其特殊化。首先要描述当事男人和女人的特征和经历:年龄人种身材相貌,IQEQ,童年遭遇,人生转折,是否曾经被外星人劫持等;以及他们目前的状况和原因,比如——我们假设初恋为C的某A现在的恋爱对象为B——A和C的初恋何以未能坚持到今天?A又是在怎样的境遇下见到了B?C又为什么重新找到A?B和C认不认识?凡此种种因素,均要酌情考虑,并结合当时的季节、经纬度、国情、社会状况和历史上相似案件的判决方案等作出最终断言。由于每个微小的因素都有可能影响天平究竟倾向于是抑或否,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地左右当事人最后的决定,故而此断言作出之后是否会由于蝴蝶效应而对实际有所影响,也是不能忽视的问题。

所以说人的决定大都不是偶然的,不外乎会受到先天特质和后天阅历的影响。

就此题外话继续说开去。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许多女人(或者女孩,视情况而定)会跟我诉苦说某男当初如何如何信誓旦旦,后来被发觉是在说谎却还恬不知耻的试图继续圆下去,实在是让人心痛云云。现在我知道——假设你也想知道,我就把它写下来了——其实他们也不是不想说真话,但是若说了真话,当初就追不到你了。比如某男很坦率地说他其实并不只爱你一个,追你只是因为在权衡利害之后,他发现在他的追求能力范围之内你的性价比最高。(“性价比”,不需要解释吧?性,价,well。)您听了之后会接受他的追求么?微笑也好,吐血也好,华丽转身也好,扇丫一耳光也好,取决于场合及性格,都是您可以考虑的选择。看BDF,尚未参破红尘,比较pl的mm们(如果有的话),假如我告诉你们这是追求你的十个男人里七个半的实际想法,你是不是宁可他们说点动听的谎话呢?就算他能力有限,说不了太浪漫,但好歹听起来不是那么露骨地现实和猥琐,不会对和谐社会的建设产生太多负面影响吧。故而男人在女人面前说谎实在是长期博弈的均衡。几千几万年了,在垂体激素影响之下,在身体构造决定之下,在生理本能驱使之下,雄性类人猿和男人们,一方面不可能拒绝朝秦暮楚(看看这个成语涉及的年代有多久远)四处乱跑的诱惑,另一方面又要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尽可能找到合乎标准(就是性价比高)的配偶去画绵绵无尽的circle of life,找不到就意味着独对荒秋做傲然状或者去当哲学教授在某二流大学里讲授存在主义,他能不说谎么?经过无数代去芜存菁适者生存的惨烈淘汰,说谎已经成了男性的一种先天技能,被复杂编码之后埋入DNA深处,变作第二性征的一部分了。

嗯?您问十个男人中剩下的两个半人?哦,哲学教授算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处男算半个,最后一个是情圣,稍后解释。

说T市某繁华深处,夜夜笙歌,纵情声色之所在,我遇到过这么一个人。此人装束平常,相貌无奇,趴在吧台上,左手撑着脑袋,右手捏着杯汽水,面前摊本破破烂烂的旧杂志。只是,任身后群魔乱舞,嗨到珠峰,这位都屹然不动,隔一会儿翻一页书,品一口杯中物。而此君身侧,坐着一位绝世美女。十六个字来形容,就是明眸皓齿,顾盼生姿,前凸后翘,盘亮条直。温柔灯光下,单单是她的背影,就足以让最理智的雄性生物热血下冲,大脑缺氧,跃跃欲试。因为美女的右边被看书的这位坐了,所以对美女左侧座位的争夺就颇有点车轮战的架势。我坐在看书这位的右边,听不清美女都跟那些男人说什么,好在吧台的走向是朝外侧凸出的,所以能看到美女的大半张脸盘。奇的是,看了半个时辰,我发现无论身侧的男生(以及后来的一位女同学)怎样开局,怎样中盘,怎样官子,美女看起来都应答如流,不卑不亢,或颦或笑,点到即止,就是不见为谁所动,俨然高手风范。眼见一位又一位同胞以及同志揣着饱满的欲望而来,带着干瘪的信心而去,我开始意识到症结就在我与美女之间的这位杂志兄身上。出于好奇,我清清喉咙,就以那本杂志为切入点,试探着与他攀谈起来。没想到这一位倒相当健谈,没怎么费心找话题,我们已经差不多遍历了五千六百常用汉字和Oxford Pocket Dictionary,开始转向先秦文化遗产和英美比较文学。而且许多观点不必费心铺陈,稍稍提及,对方就能心领神会,并引发彼此的一番有趣见解,格调也从通俗走向庸俗,再由庸俗重返高雅。谈笑间,我渐渐忘记了初衷,颇有些被此人的才华所折服。不觉子时将尽,店里人声稍歇,眼看快要打烊了,我才终于如梦方醒,试探问了一句:你自己来的吗?杂志兄对曰:不,这是我女朋友。这才头也不回,向左侧一指。美女左边早已空空如也,此时正左手支颐,右手抚杯,正是刚才杂志兄pose的翻版。本来她正在轻咬着吸管,怔怔的望着吧台深处发呆,听到杂志兄提到自己,才转向我嫣然一笑。这一灯光音乐香水粉底应合之下的正面全笑,可谓倾城倾国,颠倒众生。我强作镇定,略略呲牙还以颜色,低声向杂志兄道:怎么泡到的?杂志兄先是一哂,继而正色道:……(此处省去壹仟贰佰叁拾陆字)。

自此之后,我明白一个道理。如果说练剑有三层境界:手中有剑,心中有剑;手中无剑,心中有剑;手中无剑,心中无剑;那么泡妞也是一样。有些人——大部分男人的小男生时代——对美眉顶礼膜拜,奉若神明,以段誉的方式追求心目中的王语嫣,只道是心诚则灵,有志者事竟成,却不知人心既已不古,神明的心也早不存普度众生之念,结果多半是屡战屡败,直撞到梦醒心碎,惨不忍睹。另一些人开始是喜欢美眉这一尤物,后来却爱上了泡妞这门艺术。他们也许天资不错,悟性奇佳,只可惜缺乏名师指点,错将目的与手段本末倒置,纵然走火入魔地练就飞花摘叶皆可伤心的泡妞绝技,却也被此功力反激,兼修到一身by-produkt金钟罩,自此与真爱绝缘,并自欺欺人地言称它并不存在,可悲可笑。而第三类人,如我们刚才所见识到的杂志兄,才是一代情场宗师。应该说,他们已经不是在泡美眉了,他们在恋爱。他们的爱顺应天意,无所不在,不假于物,不寄于形,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常无为而无不为。此种玄之又玄的境界,不可言传,只可意会,兄弟若能守之,万妞将自化。我也只是在那天夜里听过杂志兄一席话之后,跌跌撞撞离开酒吧,踉踉跄跄走在回家的路上时,才恍恍惚惚地略有所悟。更可以断定的是,此种境界绝非苦练可得。即便资质过人,更得仙人指点,没有在情场上百人斩的成绩,怕也难能到此境地。只叹人间有此天分,一窥门径者能有几人?而达此境界,又是怎样心情?

有道是:折尽满庭芳,看倦千万云。浓情淡抹处,终是孤独人。

是为情圣。

K一字一句读完,微笑了一会,叹息了一阵。然后他把这些写满字的稿纸细细卷起来,走进洗手间,掏出打火机,在浴缸里将它点燃。火苗欢快的撕咬着那些字迹,转瞬间将它们化作灰烬。火光映红了K的脸,他凝视着这场景,没有作声。

================================

在我对本文做最后修改的时候,一个恶心软件,江民公司的黑客防火墙,忽然跳出来个占据屏幕屏幕中央接近一半的窗口,问我要不要允许某dll访问网络。我点了是之后,电脑重启了。尽管我有每隔三十秒按一次Ctrl+S的习惯,这种粗暴打断的感觉仍旧非常非常令人反感,尤其是当你认定它是被一个程序bug引发时。感觉江民越发奋勇的奔向三流水平了,哀悼一下。

祝愿大家新春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