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

K继续他的旅行。

一月二十日,夏历腊月廿一,大寒。那一夜下很大的雪。八点半时,K站在滨海小镇的商业区,看雪片儿纷杳飘落。他很希望自己能想点什么,但尽管他努力作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来,却实际上什么都没有想。回忆啦,感悟啦,统统都没有。K只是仰头站在那儿,望着被橱窗和街灯照亮的天空,在目力所及的最远处寻觅,盯着最有可能飘向自己的那一片雪花,看着它飞翔。如果它们飞出了视野,K就转向另一片。如果有一片真的摇曳着盘旋着飞向了K,他就向它微笑。

而那一日,K在旅途中遇到一头大象,和一个柠檬。

那正是在K惯乘的城际特快上。大象坐在K左边,柠檬坐在K右边。大象昏昏欲睡,柠檬喋喋不休。K被夹在中间。他很想靠在大象肋侧,然后把柠檬夹在两腿之间(这样柠檬就可以闭嘴,至少声音会小一点),舒舒服服的睡上75分钟。可这不行。大象看起来是那样疲惫而警觉,K猜自己靠在他身上的话,他一定会被吓得跳起来。没准他的象牙会戳穿保温玻璃,那样的话冷风就会灌进来;而他的长鼻子会掀翻小茶桌——你知道,对于大象来说,小茶桌根本就只是粘在火车壁上的根牙签支撑着一张扑克牌。没有小茶桌,漂亮的乘务员mm走过来收茶盘的时候,我们应该从哪儿把它拿给她呢。而柠檬看起来那么的,黄,那么的弱不禁风。她一直在说啊说啊,一会儿和过道另一侧的胖子抱怨车厢里是多么的热,外面又是多么的冷;一会儿又打电话给一只橘子,问你想我了吗?想我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你在干吗?我马上就到了,你不能不来接我,你听到没有?不能不来哦。

K被大象感染,也开始感到昏昏欲睡。他早上起得很早,昨夜又睡太晚。但右边的柠檬又让他根本不能入睡。K很失望,渐渐进入了A.T. Field全开的状态。在意念中,大象被剥了皮,柠檬被挤成汁,但他们都浑然不觉,依旧继续昏昏欲睡,喋喋不休。

后来K做了一个梦。当然他塞着耳机。梦醒的时候,大象在拿行李,柠檬已经下车了。于是K站起来,背上书包,走下列车,走出车站,走上广场。一边走,他一边望着广场上的钟,思考自己接下来应该去向何方。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上钢架的铁桥,走过结冰的河流,走在狭窄街道的潮湿地面上。他途经那些爱奥尼亚和混合式的罗马柱,红绿灯和斑马线,看着拥塞的车流望不到尽头。他走过赤峰道,走过65号,走过承德道。他走向南方,走到拥挤的公车站牌处才停住脚。

恐龙过街,地面传来她们硕大步伐产生的震颤。K敬畏地瞪视着她们,看她们一面说笑,一面舞动满身哺乳动物的皮毛。K回想起中学时养过的一只鸟。每次,K都会从心脏上割下来一点点肉放在它面前,想要看着它吃掉。而它则侧过脑袋,长久的看着K,又看那块肉上未干的血迹斑斑,然后轻快的飞走。许多年后,K才知道,原来它喜欢的是草籽。想到这里K笑了。

K不记得自己何时开始旅行。他对旅店老板说,您这里尚有空房间么?旅店老板张开已无几颗牙齿的干瘪嘴唇,仁慈的笑。有哉。先生每次来都问,莫非不记得临走已道明此次还会来过么。K狐疑。然而只是狐疑而已,K已经放弃考证的念头。

K将书包从肩头拿下来抱在胸前。他秉着蜡烛,踏过吱呀作响的楼梯,来到自己的房间。房间的地板温暖。K把蜡烛吹熄,打开窗户,听溪水从吊脚楼下潺潺流过,看了好一会儿星星。又从壁橱里摸索着取出吊床,挂在房中的柱子与墙角之间。钱包,手机,钥匙,iPod,他默念。他将他们一一取出,摆在桌上。然后脱了外套和牛仔裤,躺在床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