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件有意义的事-上篇

自11月以来,陆陆续续投了近百家公司。其中一半在一周之内收到拒信。又四分之一回信说收到了,只是投简历的人太多,bitten mich um etwas Geduld (请求我有点耐心)。五分之一干脆杳无音信。只有那5%的不明真相的一小撮居然真的打了电话给我。第一家是猎头公司,代为某医药公司招程序员,约我做一次电话面试。那是去年的12月初,我不好意思在实验室里等电话,遂手持所有文件,躲到学校门口的草坪上。时间一到铃声准时响起,我哆哆嗦嗦地点了根烟,开始了自己平生的第一回德语面试。打电话的是个mm,声音很温柔,问了学历、国籍之类,开始问我一些技术问题。首先问我目前在学校打工的项目究竟是做什么的,我解释了一下,她嗯嗯啊啊了一番,没再多说。接下来她问我懂不懂网络编程,我心说刚才不是告诉您我这项目是一个LAN上的应用了吗,遂说会,当然。她居然又问我,那你懂不懂TCP/IP编程?我心里圈圈叉叉,心想我告诉了你我会杀猪,你问我知不知道猪脖子在哪儿,这有点那个吧?还是回答说,会,都做过,没问题。然后她又问我说,有没有数据库编程的经验?我一愣:刚才不是告诉她我每天都要搞Oracle吗?于是渐渐明白过来,这位大概是不懂技术的。接下来的几个问题也差不多,我都一一答了,然后她问我为什么来德国,我说喜欢哲学音乐,比美国便宜。问我打算呆多久,我说能呆多久呆多久。她问我愿不愿意搬家,我说全德境内我服从安排。接下来她问了一个我最讨厌的问题:Können Sie etwas über sich selbst erzählen(您能描述一下您自己吗)?

我讨厌的事情不多,嚼菜吧唧嘴、发言念稿子跟让我介绍我自己算是反感很严重的三样了。来德国之后前两样基本上看不到,第三样可惜还是没法避免。当然,此时我不能像写豆瓣的自我介绍一样,说一句「我对自己的描述就是我是一个不能描述自己的人」,我甚至不太清楚这句话让我用德语说出来是否能让别人听明白。心里叹口气,告诉她我是一个勤劳勇敢,认真而富有团队精神的程序员,经过几年学校生活的锻炼,正在寻找一份富有挑战性的工作,以便能够增加一些实践经验。她大概是被我一听就是预先准备好的答案感动了,不再追问我何谓认真勇敢(我一直好奇有没有HR会问面试者「你怎么定义【填入面试者刚说的一个形容自己的词】?」),转而问了我另一个tricky得要死的问题:Was sind Ihre Schwächen(您的缺点都是什么)?

这个问题我不讨厌,虽然我觉得能把这个问题说出口的HR,其人生都是值得同情的。这个问题和那些个Why is manhole round之类的问题一样,如果你是问这个问题的第一人,它或许能起到一些作用。可是如果人人都知道有这样一个(蠢)问题,那你需要多粗的脑神经,读过多少本脑筋急转弯,吃过多少脑白金,才能把它问出口呢?而除了是否读过任何一本面试指南,这样的问题又究竟能反映出面试者的什么来呢?

不管怎样,我还是老实地说,有压力的时候我会紧张,德语还说不好,而且即便用母语,我也不是一个善于沟通的人。其他缺点还有不少,但是我想会对我的工作产生影响的就是这样。回答完之后我觉得很悲凉,必须承认,我在这种时候不可能也不应该说出任何戏谑或者离谱的答案来。电话那头是位彬彬有礼跟我东一个「请」,西一个「您」的女士,我在此猎头公司的网站上看过她的照片,想像得出来她此时微笑着等待答案的样子。而电话这头是一个从第三世界跑来念了两年可疑的书,没有任何职业经验,找不到工作就要回家当海带,却连德语都还说不流利的家伙。

说起来,当决定权掌握在别人手中的时候,我显然还是没办法达到那个视万事皆空无的境界。我想起大四的某节课上,我跟老师就一个问题争了两句。我最后说:「好吧,我还是持保留意见」,而他说:「如果这门课你想挂掉的话就不用改了。」我当时立刻转为一副嬉皮笑脸摇尾乞怜的样子,时至今日,每每想起,都让我觉得恶心。

回到电话面试。MM听了我的缺点莞尔一笑,说你的德语已经不错了,学了多久了?我说坦白说有六年了,但是前四年我只是在断断续续地自学。她说好。然后就问我有什么爱好。我说溜冰,读书,当然还有编程。她就问我经常溜冰吗,我说还挺经常的,冬天少一些,夏天大概每周。她说好。然后随便说了点什么,又问我有没有什么问题,我也就问了一些这个职务的具体工作都是做什么,她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把招工广告上的内容重复了一遍。此时我已经完全不紧张了,多半是因为心里觉得已然没戏。又说了一些已经记不起来是什么的话题,MM就说下周给我答复。我说好,感谢您打电话来,我等候您的答复。

答复(当然)就是一封拒绝信,算是在我预料之中,所以也没太在意,毕竟好歹是开始有人搭理我了。第一次难免有点痛,以后就会觉得爽啦,我这样对自己说。谁知此后的几周,不论手机还是收件箱都是一片寂静。本来10月份的时候我计划能在08年结束之前找到工作,结果直到圣诞节,居然也就只有那一个电话面试而已。

十二月的结束也就意味着我在学校做Wissenschaftlicher Mitarbeiter(科学雇员,德国高校聘请科研、开发工作人员的职务泛称),消耗德国人民税金的好日子也结束了。最后一个月的钱比往常多一点,我与Priscilla一起去巴黎跨年,找工作的事情也就暂时抛在脑后。一月二号回到德国,四号送Priscilla回了台北,我定神想了想,又跟教授签了两个月的助教合约,开始每天上午打打杂,下午狂投简历。转眼间一月又过去了一半,投出去的申请仍旧只有「leider」(抱歉)、「geduld」(耐心)和没回应三种。我渐渐开始怀疑自己有什么地方做错了,但是又弄不清楚究竟什么地方做错了。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却在一月二十三日下午六点钟接到了一通电话,跟我约下周一做个面试。当时我正在走路,没听清楚对方自报家门,迷迷糊糊答应了下来,冲回家看确认的电子邮件才知道打电话来的是海德堡的一家小公司,而我居然是昨天才投的简历。真是有效率地不像德国人呀!我感叹道。

二十五日星期天,是农历大年三十。大约便是在CCAV放春晚的时候,我一个人躲在小房子里,一边吃着面包,土豆汤和德国Spam,一边把那家公司的主页仔细研究了一遍。公司很小,20来人,产品是一系列围绕着SAP的电子收据、电子订单处理系统,招收的职位是Java/ABAP程序员。虽然我对SAP这种尺度、ABAP这么高级的东西并无太多兴趣,不过兴趣是可以培养的,而且毕竟是在德国的处女面试,还是打起精神来好好恶补了一番(说起SAP,我倒也想投过他们,只是没有找到感觉合适的职位)。大年初一的早晨,我翻出在衣柜里雪藏一年多的Zara西装,抓了抓头发,复习了一遍how to tie a tie under 10 seconds,然后跑到学校监考。

协助教授监考是助教的份内之事,只不过德国大学生都是不作弊的,这工作就变得非常无聊。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忐忑地看着一本杜登的Erfolgreich bewerben!(想要但是找不到下载的同学可以留言),一边想象着下午的面试会是怎样。中午监完考,吃过午饭,我便跳上了开往海德堡的ICE。

上次来海德堡还是2006年的事情,我很喜欢这个城市,古老,有大学,又不失热闹。下火车买了杯咖啡慢慢走过去,那个公司就在离火车站步行10分钟的地方。面试过程还算是一切顺利,一开始是给我打电话的中年大妈接待我,让我在会议室里等着,跟我聊了几句天冷天热之类。过了一会儿出来一位和蔼可亲的大叔,面试开始。整个过程大概花了45分钟,他没问我你怎么描述自己,有什么缺点之类,前半小时都是技术问题,后15分钟问及是否愿意搬家、跟别人合作有没有问题、想要多少薪水、出差有无障碍等等,我都一一作答。最后他让我两周之内等答复,送我出了公司的门。出门后我感觉良好,为了庆贺自己面试成功还买了一本书。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八点多,单裤和皮鞋无法抵御一月份的寒冷,冻僵的我靠在暖气上缓神。如果这家公司不要我,就他妈的太亏了,我这样想。此前在国内我只面试过一次,一击即中,也许此次又能延续佳绩。

可是两周里毫无动静。二月初的时候Priscilla回到了德国。又等了两周还是毫无动静。第五周我居然又在monster上看到了一模一样的招聘广告,还是来自这个公司,于是写了一封信去追问那个我已经知道的答案。这五个星期之内,我又接到了一家瑞士公司的电话面试,只是对方一上来就问我有没有欧洲工作许可,而我当然没有,于是后面的问题他也就没有问,说抱歉,我们只能推迟考虑您的申请。

一转眼,二月也过去了一半。对于找工作这件事,我也已经基本上失去了希望。没有工作经验,没有实习,没有劳动许可,值此经济萧条之际的我,自己也想不出什么能找到工作的理由。那时我想,二十八日就是这个冬季学期的最后一天,到时候我就毕业了,同时也会失业。失业之后做什么呢?我没有积蓄,没有房子住,举目无亲,莫非就要这么回国去么?可是欧洲这么好玩,以有趣与否为人生取舍唯一标准的我还没玩够。我想起大学毕业时,阳教主对我的预言:Fox这种粪世鸡俗的人,不呆个十年八年是不会回来的。阳教主素来以一语成谶知名,难道此次他就这样可耻地失败了吗?

有一天夜里,我梦到威尔史密斯在The Pursuit of Happyness之中最悲惨的场景:他被房东扫地出门,一手提一件面试用正装,另一只手牵着自己年幼的儿子流落街头。入夜他无家可归,只好躲在地铁站的卫生间里,将门锁上想要暂度一夜。谁知深夜里保安巡逻,发现门是锁着的,便不停地拧动门栓。里面,威尔史密斯的儿子已经靠在他的腿上睡着了,而他手足无措,只好用脚死死地抵住卫生间的门,不敢出声,渐渐地泪流满面。我被这个戏剧性的场景惊醒,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躺在Gengenbach的家中,而不是一间地板冰冷、气味可疑的厕所里。听到Priscilla在打呼噜,我真希望自己也能睡得像她一样安然。

Mr. Fox Bean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