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件有意义的事-下篇

两千年前,罗马大帝哈德良挥师北上,越过阿尔卑斯山,兵至黑森林境内一处山谷。大军小憩时,忽有探马来报,曰左近热气蒸腾,有天然温泉涌现。哈德良大喜过望,即令就地扎营,全体官兵统统去洗澡。洗到筋骨舒活、毛孔通透的妙处,哈德良龙颜大悦,决定在温泉左近修建行宫一坨,浴场一座。

千余年后,哈德良早已作古,罗马帝国亦支离崩颓,惟温泉尚在,青山尚在,浴池尚在。德意志人将此地命名为Baden,意即「洗澡」。问题是,因为德语是一种词汇匮乏的语言,Baden这个词成了巴登大公国的名字也就罢了(也就是说,有一位爱洗澡皮肤好的侯爵用「洗澡」来命名自己的公国),可是以Baden为名的城市,居然也搞出了三个。现如今这三个Baden,一个在瑞士,一个在奥地利,另一个在德国。1931年(荣耀属于Wikipedia,本blog一切引用,若非特殊指明,统统荣耀属于Wikipedia)德国的这个Baden被命名为Baden-Baden,意即「巴登州的巴登」,以便与瑞士的Baden im Aargau和奥地利的Baden bei Wien区分开来。巴登巴登,洗澡洗澡。比尔克林顿说,Baden-Baden is so nice they had to name it twice

今日的巴登巴登是个旅游城市,疗养城市,赌博城市,大概也是个文化城市。出于与天朝皇族喜欢去承德和庐山开会同样的原因,巴登巴登还是个会议城市。这不,在即将到来的四月三日,以美国为首,以法国为小丑的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庆祝其耀武扬威六十年的峰会,即将在巴登巴登举行。

说了这些,与我何干?严格说来,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天地万物之逆旅,光阴百代之过客,能真正跟我产生关联的,其实只有兆亿分之毫厘。我只是碰巧似乎要在这个小小的旅游城市里开始我的人生第一段职业生涯而已,而这个城市的历史、名人、上流社会,对我来说一如对你一样,都只是一些与臆想无异的传闻罢了。管他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是勃拉姆斯,他们都已经死了,而我还活着。而我想跟奥巴马握握手,跟萨科其比比个,可是他们被荷枪实弹的保安(搞不好还有GSG9)围着,如果我一意孤行,他们还会活下去,我可能当场就死了。

胡扯了这些,还是说说原委吧。虽然看到你们都已经猜中了这结局,多少让人有点意兴阑珊。总之二月底的某天,我被电话吵醒,接到了一个面试通知。然后我就和Priscilla在某个南德二月的阴霾天气里来到了巴登巴登。在一家咖啡馆里消磨掉了令人难熬的死缓期,我吟哦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咒语走进了公司大门。柔美可人的前台小姐将俺引入会客室,给俺咖啡喝,让俺静待面试的人下来。

结果下来了两个Geek。一位大叔打了四个耳洞,身着画着骷髅头的t恤,另一位文艺青年留着鲍勃迪伦式的乱发,身着黑绿色条纹的zip-up hoodie。先是介绍了一番他们公司是干吗的,然后问我都会啥。然后我就填了一个天杀的人格分析问卷。那一天是星期五。第二周的星期四我去拔了颗牙,回家之后有个电话打来,当时我嘴里正血流如注,没法说话,Priscilla就替我接了,让他下午再打。Priscilla说我肯定被录用了,下午再打来时我果然被录用了。我想笑但是笑不出来,因为嘴肿得像包子一样。当时我想,如果为了拔掉这颗牙而在牙医手术椅上度过的这一个半小时就是我找到这份工作的代价,那么这代价真的是有切肤之痛,literally。我又想,如果不是我在心灰意懒间使出一招黯然销魂click,在monster上击中了这家公司的招聘广告,我也许不会得到这次面试的机会;而我在面试之前如果没有那位柔美可人的前台小姐、而是一位如海德堡那家公司的黄牙老大娘接待我,我也许不会那么快就放松下来;而如果我不是那么快就放松下来,看到来面试我的两个家伙穿着与那间豪华会客室、乃至与我身上那套zara副牌outlet西装和跟armand借来的领带都格格不入的geek服装,也许不会那么容易地在内心WTF一番之后产生严重的玩世不恭感;而如果我不是那么严重地玩世不恭,也许我的德语不会那么破天荒地流利——诸位见过我的都知道我紧张的时候能多么(汉)语无伦次;而如果不是我流利滴德语加英语,也许面试不会拖的那么长;而如果面试没有拖得那么长,Priscilla也许就不会说「我觉得你会被录用」;而如果Priscilla没有说「我觉得你会被录用」,我也许就不会被录用;而如果我没有被录用,我现在就不会坐在巴登巴登这家徒四壁但是地点绝佳的小房子里,敲这篇网志。也许上述这些也许都纯粹只是一系列偶然事件的积累,人们不应该在这整个过程中建立任何因果联系。毕竟,量子力学告诉我们,事情的发生只是波函数坍缩的结果。

但是劫难并未就此完结,这也正是我迟迟不能将下篇完成的原因。外国人在德国工作没有一句「你明天就来上班吧」这么简单。具体来说,深吸一口气:工作单位需要先给工作申请人一份工作合同草案,工作申请人持此草案及护照学位证书保险证明居住证明到其居留地的外国人管理局提出居留许可变更/延长的申请。外国人管理局受理申请之后向工作单位所在地的工作局发出核实请求,工作局接到请求后联系工作单位,确认工作申请人的工种、薪资与其学位相符。一切OK后工作局向外国人管理局确认可以发放劳动许可,外国人管理局制作新的居留许可,并在此许可上附加一条说明,即持此许可的外国人可以在此许可有效期内从事工作单位提供的合同草案上的那个工作。换言之,这个工作许可不是通用的,通用的工作许可需要在满足其他若干我现在没有兴趣去研究的条件之后才能申请。以上文字如果读一次没看明白就不要读第二次了,简单地记住德国找工作是一个漫长的官僚文牍过程即可。而我偏偏倒霉地遇上了一位手潮无脑的见习女官僚来负责我的工作许可申请。这位案头摆着一本贴满了书签的外国人居留法的见习女官僚酷爱美甲,有着疑似纵欲过度的熊猫黑眼圈。一开始我去申请的时候她居然说我应该直接去工作局,看我将信将疑后她也没了谱,转去请示头头,这才拿来了一份表格给我填。填好之后对于我需要交纳什么材料毫无概念,我一一拿给她问说「这个要吗?」「这个?」「这个呢?」,才好险没有文档缺失。她言之确凿地告诉我说两到三周就可以了,结果直到第四周,也就是现在,还毫无下落。我去问过,解释是一堆blah blah blah,比如某某某病了,耽误了几天,然后申请一开始被送错了工作局(巴登巴登在北面,她送到了南面一个城市的工作局),耽误了几天,然后送到对的工作局时又少寄了两份文件,又耽误了几天。

我终于有些后悔以前在国内总是骂公务员都是饭桶,总觉得出了国应该好一点。现在想想其实全世界的公务员之中都不乏饭桶的存在,我当初应该连带着都骂上。不过德国饭桶们不管有多饭桶,态度都很好,这个是天朝的饭桶们是没办法比拟的。吸食纳税人民脂民膏之后多少表现出一点感激,这是狗都有的起码道德。当然我没什么资格谈道德,这个话题就不深入了。

总之总之我现在正在焦虑地等待工作许可,然后去上班,然后祈祷自己能熬过试用期,不至于还没赚够钱就被扫地回国。巴登巴登物贵,居之不易,每天上下班的路上都要路过名店街,我要么被培养得物欲横流,要么就可以如老僧一般抱着奢侈品还能坐怀不乱。如果是前者,我恐怕还是早点剪掉信用卡为妙,但是现在还不行。我现在穷得要死,交完第一个月的房租和押金,去IKEA买了点最起码的家具之后,我现在连台洗衣机都买不了,只能依靠着信用卡撑过这窘困的几周——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关于我是如何地在错误的时间去了错误的地点旅行,花了一笔错误的钱,以及其后引发的连锁反应,比如助教的公司拖拖拖了两个月还没发下来。这些都不是重点,琐事应该归档在琐事系列中。

大致这件事的经过就是这样,我漏掉了很多旁支和细节,比如其实在巴登巴登之后我还有另一次被我整个搞砸了的面试,比如我们两个是怎样搬离Gengenbach,在寻找到合适的房子之前是如何可怜滴栖身于一间只有床和柜子的单间,比如我是怎样desperately后悔我为什么就他妈的没有学会开车再来德国等等,以后谁来巴登巴登找我玩,我再细细说给你听。

嗯,这件有意义的事情就此完结吧。如果有什么后续的突变,比如我上班第一天就被解雇之类,再来写给各位,嗯,我的意思是,如果有心情的话。至于这件事情的意义在哪里,坦白说,我觉得就是它让我在疲于奔命的过程中,体会到了世间一切的无意义。至于它也许还含有的什么其他意义,例如人不应该失去希望,做事要谨慎,学车要趁早之类,跟我这个体会相抵触,就不提了。

祝愿各位安好,一切顺利。谢谢你们的关注,我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