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elix

从维克多·克里茨大街上朝天使胡同里张望,可以看到一排两层高的小楼将道路一分为二。左侧是条稍窄的花巷,右边则是宽阔的上坡。沿着卵石铺就的青苔小路循花巷到底,有一片保留着十七世纪风貌的德意志民居。天使胡同在此折向西南,在一片爬墙虎和玫瑰花滕的尽头,是一口罹患妄想症,把自己装扮成一口井的水池。

水池背靠一栋小楼,我和Priscilla两个人住在顶层,Felix和其他两只猫住在后院里。所谓后院,其实是小楼在拐了一个弯,和另一边的旧谷仓围成的这么一个空间,朝东南的一侧敞开着,从那里可以通向我和Priscilla常去的学生酒吧。Felix的主人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每天的爱好是在谷仓旁边弄她的小小花圃。这个小院子,便是Felix的地盘。

二零零七年夏天,我和Priscilla偶尔去附近的小河边打羽毛球。在河边的一个岔路口,经常能看到一只野猫,或者在草丛中小憩,或者自娱自乐地捉蝴蝶,惹蜻蜓。Priscilla轻易地博得了它的信任,我们给它抓痒,陪它玩耍,试图带它回家,可它总是只走到桥边,就站住脚步目送我们离开。有一天我和Priscilla从杂货店买了点猫粮给它,打完球后兴冲冲地去喂它,可是它却只是嗅嗅,然后毫无兴趣地跑到旁边继续自顾自地抓蝴蝶。我们怏怏而归,一边走一边讨论着剩下的一大袋猫粮该如何处置。

之后我们就遇到了Felix。它盘踞在后院里的一角,眯着眼睛看我们两个人走过。我看到了它,小声对Priscilla说,看,一只猫。Priscilla停下脚步,仔细地观察着Felix,说,一只金吉拉。我说我们喂它好了。Priscilla说好。于是我们将猫粮倒在一张纸板上,慢慢走向Felix,然后把纸板放在地上。Felix站起身来,大大方方地走向猫粮,闻了闻,然后不慌不忙地吃了起来。我和Priscilla大喜过望,开始轮番抚摸它。而Felix就那样心无旁骛地专注于它的猫粮,任由我们两个揉搓。

Felix

于是我们就这样认识了Felix。当然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它的名字,提到它时我们只是说,楼下那只猫。可是经过几天的观察,楼下其实是有四只猫的,所以我们就偶尔会特别强调说,楼下那只不怕人的猫。因为Felix与它的三个朋友相比,的确是最不怕陌生人的一个。天使胡同经常会有很多由老头老太太组成的旅游团出没,他们经过我们家后院时,Felix的三个朋友都会逃到角落里躲起来,只有Felix总是一副满不在乎的驾驶,继续躺在台阶上晒它的太阳,老太太们跑过来摸它,它就伸个懒腰让他们摸。

南德的秋天短暂得几乎不存在,几场秋雨之后,夏天就再也不见了。我与Priscilla渐渐不再去打球,但是偶尔会买点猫粮去楼下喂那只不怕人的猫。有一天大雷雨,我在家里做饭,Priscilla从外面回来,后面竟然跟着Felix。我很惊讶地找猫粮喂它,Priscilla告诉我说她在开门的时候这只不怕人的猫就跑过来对她喵喵叫。她打开门,它居然就跟了上来。我们猜想它大概是太冷,因为它和它的朋友们就住在半露天的车库遮雨棚下的几只铺稻草的水果箱子里,或者它的主人也许忘了喂它。不管怎样,Felix吃饱了之后对我们家的一切都感到好奇,它钻到凌乱不堪的衣橱里,满是灰尘的碗柜后面,又在鞋堆里和书架下面仔细巡视,最后才带着对这片新领域的探索成果,心满意足地爬到我的床上,十二分认真地舔自己的毛,然后倒头睡着了。

自此之后Felix就成了我们家的常客。逢下雨便来,之后不下雨也来,呆到忍不住要尿尿才抓门让我们放它下去。有一天我下楼取报纸,适逢Felix在阳光下打盹,它的主人在旁边浇花。Felix见我出来,便站起身走过来,在我腿边磨蹭着。Felix的主人感兴趣地看着我们,向我问好。我有点心虚地答应着,一一问三只在周遭的猫各自叫什么,从此才知道了Felix的名字。Felix显然知道自己的名字,哪怕还在熟睡中,也会在听到它的名字之后睁开眼睛望着叫它的人。而我们也渐渐发现,其实周围所有人都认识Felix,街坊邻居在走过它身边时都会跟它打招呼,甚至两条街外,学生酒吧旁边意大利餐馆的服务生,都会在出来扔垃圾的时候带一块肉给Felix吃。

也许是知道了我家既温暖又总有猫罐头吃,在冬天降临之后,Felix更是整日赖在我家不肯出去。但是每到午夜三点,它却会从熟睡中醒来,抓门要出去拉屎。我和Priscilla只能互相勉励一番,无奈地起床去给它开门,送它下楼,然后在寒冷与寂静中等待它回来,再下楼去把门关上。这样折腾了几周,我们终于忍无可忍,索性将楼下的门半开一条缝,任它自由进出。可是这样没过几天,一楼的老大爷就笑眯眯地在我们上楼时把我们拦住,告诉我们他每天早上出门时都会看到门开着,问我们是不是谁总是忘了关门呢?不关门不好,晚上会冷,还会有盗窃……

我唯唯诺诺地答应着,当晚又一次重复了开门、关门的痛苦等待。在寂静、寒冷和黑暗中,我暗暗下了决心,这种情况不能在持续下去了。

那时候Priscilla在附近的城市实习,下半时会路过一家宠物店。说是路过,其实只是坐公车经过而已,步行过去还是挺痛苦的。可是为了我们的睡眠,我还是在第二天放学之后去与她汇合,奔赴那里。德国的宠物店其实不卖宠物,顶多卖些鱼、蜥蜴和啮齿类,主要还是卖各式各样的宠物用具和粮食。我们买了一只猫砂盆,和一袋水晶猫沙。冬天的夜晚来得特别早,我们就在一片昏暗中步行走回火车站。因为贪多买了大袋的猫沙,手指被勒得痛。终于坐火车回到我们的小镇,遥遥看到Felix已经在路灯下等我们回家。Felix很显然知道那是什么,于是当晚我们终于迎来了久违的一觉睡到自然醒。

零七年圣诞,我和Priscilla订了去马德里的机票,计划在那里呆一周。可是Felix怎么办?望着熟睡的它和窗外的飘雪,我们实在不忍将它就这样扔出去,可是也不能就这样把它关在家里一个礼拜。无奈之下,只好请一位好心的女生来我家暂住三天,帮忙照顾Felix。只有三天,是因为她也是要去渡假的,谁又能在圣诞夜里独守一只猫呢?我们叮嘱她离开时一定要给Felix放满食物再走。

她的确给Felix放满了食物,可是我们却忘记了叮嘱她也要放满水。当我们在马德里被偷个精光,一身疲惫地回到天使胡同时,Felix已经在暖气开足的房间里渴到冒烟了。我们匆忙地给它喂水,他疯狂地把肚子喝到皮球一般,喝完了整整两盘水,摇摇晃晃地爬上椅子,却忍不住开始往外吐。我们只能心痛而自责地给它清理,安慰它。

二月底Priscilla回了台湾,留我每天陪着Felix。三月份我也回了国,这次没有人来照料Felix。所幸天气渐渐转暖,Felix应该也能忍受夜晚的寒冷了。后来春天终于来临,Felix渐渐地不再在楼下喵喵地叫我们开门了,虽然偶尔我们还是会带它上来,看它吃罐头,舔毛,享受我们给它梳理和抓痒,然后昏沉地睡到抽搐。一晃眼已经是七月,欧洲杯的时候它来过一次,前几天下雨又来过一次,除此之外的大多数时候,我们只会在瞟向窗外的一瞥中,看到它在台阶上晒太阳。

Felix

有时我想,如果今年冬天我们搬走,Felix,你会在哪里过冬呢?

天使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