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事十三

退税

这里说的是关于德国退个人所得税,而不是海关退增值税。

退税的前提条件:

工作,交了税卡,薪水被扣了税,第二年五月三十一日之前递交了报税表格,然后税务局认为你实缴的税多于你应缴的税。

也就是说,如果你不去报税,是不会有税主动退给你的。而不交税卡的黑工是无所谓退税的,虽然理论上你仍旧可以去报税,但是最终结果应该是补交税。(我知道以上都是废话,但是废话总也要有人说吧……)

退税的过程大致如此:

去当地的Finanzamt要报税(Einkommensteuererklärung)用的表格。此表格分为一份主表和许多附表,主表必填,附表视你的工作内容选填。所有这些表格都可以在这里找到(如果此链接失效,请在https://www.formulare-bfinv.de /这一网站上自行寻找,应该在很显眼的位置,比如目前的排版是在最左边的列表顶端第一条)。通常对于在给别人打工的你来说,需要填的只有主表(ESt 1 A 200X - Einkommensteuererklärung 200X (Mantelbogen) für unbeschränkt steuerpflichtige Personen)和附表N(Anlage N 200X - für Einkünfte aus nichtselbständiger Arbeit)。200X是年份,也就是说这个表格每年都可能略有不同。网上有一篇两年前的帖子,详细介绍了每一项的意义和填法,虽然目前的表格已经略有不同,但是此文仍旧非常具有指导意义。

我在这里只想说明一件事,就是所谓退税,并不是指退给你你所申报的那些钱,而是用你的收入减去你所申报的那些钱,然后再针对这个金额计算你应该缴多少税,并将多收的那部分税金退还给你。

举我自己的例子。08年我在学校做一个0,5的助教职位,总收入15736欧元,上缴的个人所得税877欧元。我在报税的表格里申报了交通费,购买与工作相关的书籍开销(其实是lua的ref. manual……),以及最重要的,我08年的学费,两个学期一共1392欧元。一开始我以为退税的金额将是877欧元,也就是全部退回,因为我将退税错误地理解为用我缴的税去弥补我所报税的开销。但实际上,税务局只是将我的总收入15736减去我报税时填入的、应该免税的开销,最终认定我应该被课税的收入是10909欧元,应该课税的金额是579欧元。这样一来,我就被退了877-579=298欧元的税。

报税的时候比较大笔的金额需要出示相关证明,比如我的学费,就上交了Kontoauszug的复印件。所以平时如果买什么东西,票据、账单还是留下来的好。

希望本文对你有所帮助。以下内容与退税无关。

琐事十三

好像是大学一年级快结束的时候,我认识了十三。十三叫做十三,并不是因为他在家里的排行十三,也不是因为他是徐霞客的第十三代玄孙,更不是因为他是启示录第十三章记叙的敌基督。得此绰号,只因他在学校BBS上的ID叫做「13thpassion」。为了在这一段里凑出十三个「十三」,我一度试图把这个ID翻译成中文,但是怎么翻都很傻逼,还是算了。十三现在用什么ID我不知道,或许他已经过了需要费心在网上给自己起个名字的阶段。对了,十三在WoW上有个盗贼,我的意思是,潜行者,名号叫做「米兰香如故」,据称来自某位酷爱米兰的球迷MM——作为球盲,究竟是AC米兰还是国际米兰我不知道——所写的文章标题。虽然我一直觉得这个名字有点gay,但十三都不在乎,我怕什么。

严格说来,十三一开始是我的网友,尽管他的宿舍和我的其实是在同一层楼,但是我们是先知道对方的ID,之后才将彼此对上号。当然,按此标准,我大学的网友未免太多,不过身处这个在网上结识陌生人渐渐成为标准手段的时代,这倒并不是什么怪事,区分网友和非网友这一行为,也终将不再具有什么意义。在网上认识一个人然后在现实中见到他,跟在现实中认识一个人然后在网上见到他,都具有某种落差。比如大二时我在广播台的搭档之一,是个整天微笑着柔声细语的美眉,可是后来我在网上读到她的blog,居然都是读完让一塌糊涂难过的伤感文章。十三则正好反过来——我最初对于13thpassion这个ID的印象,来自于BBS文学版上一堆读起来极富奇想、细致入微、词句流畅的文字,我自然就把这个人想象成戴一副眼镜,内向,斯文带点猥琐,若非弱不禁风就是个胖子。

十三毫不留情地证明了我错得有多离谱。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候他正在打篮球,想象一下把流川枫涂黑一点,换个下巴方正的脸型,大概就是那样子。这个一米八的山东青年身材偏瘦,黝黑而健康,有一身肌肉,浓眉细眼和直挺的鼻梁,我虽然不知道这幅样子在女生看来有多帅,但从之后十三风流倜傥的经历看来,应该不赖。十三看到我,将球一抛,嬉笑着说,嘿嘿,lonely fox。他念fox这个词的时候总是把元音拖长半拍,以便与他操的一口山寨塑料长沙话结合在一起。十三是山东人,与我一样属于北方人到长沙上大学,但是相较于我对长沙话乃至一切方言的拒斥,十三似乎从一开始就不遗余力地将自己的口音本地化,于是大四的时候他同时通过了英语和长沙话六级,我的意思是,他的语言天赋和运动天赋一样毋庸置疑,而且这个语言天赋是广义的——不仅仅是掌握陌生语言的能力,也包括写作的能力,沟通的能力,说服他人的能力。

所以后来十三人脉广泛,先是做了文学版的斑竹,然后在学校网站谋了一个我现在想不起来头衔的差事,就变得非常自然。对于大学是人生试炼场这件事,十三属于醒悟得比较早的那一拨人。而我醒悟到他是醒悟得比较早的那一拨人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不过还不算太晚。有一天我下课遇到十三,与他并肩走在通向学校后街的大斜坡上,还没讲几句,他的手机就响了,他接完电话之后又打一个,打完再接一个,接完又打一个。我仰慕地看着他讲话时一秒钟几百万上下的举止,那做派便仿佛他并不是走在一条路面斑驳,满地落叶,两侧挤满陈旧的学生宿舍,飘荡着油炸臭豆腐味的校园林荫道上,而是走在北京建国门,上海徐家汇,或者纽约大墙街上。等我弄明白他打这几通电话,乃——只不过——是想要给自己新搞的网站找个美工时,便自告奋勇说,我来试试吧。那时我还住在广播台的阁楼上。十三来找我,坐在电脑前告诉我他想要个怎样的网站,我用PS画给他看。最终定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我们两个倦极而眠。第二天我把草稿转成了HTML,然后十三就把那些充斥着table标签的文件交给了学校网站,让它变成了我人生中第一个可以从WWW上访问到的东西。我也借此绕过面试这一关,开始在网站以勤工俭学的名义赚零花钱。

大概从此开始我与十三从陌生变得熟悉,一起吃喝玩乐,偶尔还居然做点正事。可惜现在只是记得做过正事,却不能记起究竟是哪些正事。在回忆的糨糊里,只有那些和十三吃喝玩乐的片段——十三的烟是软白沙,十三的酒是清江湖;十三在足球场上狂奔,输了球,十三哭,赢了球,十三笑,十三被人绊倒,破口大骂「我操」;十三迷恋以及迷恋十三的御姐和萝莉,还有总被十三挂在嘴边的博尔赫斯和Black Box Recorder。那时我还是纯真少年——当然也要看跟谁比——十三就像许多其他传奇人物一样,强袭了我的世界观,将我连拖带扯地转变成为不良青年。这种影响是如此地微妙却深远,以至于现在虽然我的生活与十三天各一方,再无交集,我仍旧能不时在许多奇妙的场合想到十三。就比如去年我在法兰克福的街头第一次看到《我是传奇》的海报,蓦然惊觉那简直就是十三的人生投射:一个孤独的男人,养一条狗,即便独自一人,也能坚强而自娱自乐地活着,是猎手,也有智慧,肌肉与大脑同样发达。唯一不能验证的,是如果需要他牺牲自己来拯救全人类,十三是否愿意——我希望这永远不必被验证,失去全人类也就罢了,我不想让十三冒险。

为了解释十三何以人见人爱,或者更深层次一些,这位曲阜十大杰出青年何以具有如此之决定其传奇命运的性格,我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最终从白羊座的神话传说中找到了答案。白羊座,热血,活泼,果敢,奉献,那是因为——

金山羊克律索马罗斯是神使赫耳墨斯送给云之女神涅斐勒的礼物

——每个人都喜欢礼物。

涅斐勒爱上凡人阿塔玛斯,生了一对姐弟赫勒和佛里克索斯。这两个孩子受到后母伊诺的迫害,她怂恿阿塔玛斯杀死两个孩子向宙斯献祭。但涅斐勒及时用乌云把他们隐藏起来,并让克律索马罗斯去营救他们逃走。

——勇敢的拯救者。

当克律索马罗斯飞到欧亚之间的海峡时,赫勒从羊背上落入海中淹死。

——虽然并不总是靠谱。

克律索马罗斯带着佛里克索斯继续飞行,终于抵达科尔喀斯。佛里克索斯在这里杀死了克律索马罗斯作为给宙斯的祭品

——但终归是个奉献自己,伟大的利他主义者。

佛里克索斯与埃亚国王埃厄忒斯的女儿结婚,并将克律索马罗斯长着金毛的羊皮挂在埃亚的圣林里,由科尔喀斯凶龙看守。后来伊俄尔科斯王子伊阿宋受命前往科尔喀斯取回克律索马罗斯的毛,率领众英雄出海,这就是希腊神话中最著名的篇章之一:阿耳戈船英雄与金羊毛

——挂点了还要被拿来当史诗道具。

我的好友大多是摩羯、狮子和处女座,作为唯一一只白羊男,十三在我眼里多少有点神秘色彩,尤其是当他做一些我想不到的事情,或者说一些我说不出口的话时。毕业那天,十三和阳教主来送我。人生聚散,我一直不挂在心上,本想薄情地挥一挥手作别,谁料十三忽然一声悲啸:「丫这一走,就可好些年见不到啦!」,就跟肌肉男阳教主相拥哭了起来。这次第看得我好不尴尬,与两人埋头干嚎了一阵,还是没有悲从中来的念头,仍旧觉得太夸张了。老子不是去赴死,现在资讯技术又这么发达,网下不见网上见,十年后再相会,清江湖,软白沙,呼儿同去老四川,哭啥。

果不其然,回到天津之后还没出一周,我收到了一条短信,发信者是十三。果然是兄弟情深,分别还没一周就发来短信问候啊,我一边感慨,一边查看短信正文:

「用c语言写个求fibonacci的函数?」

虽然十三跟我说话素来直奔主题,如这般连称呼和寒暄都省去的极简主义短信倒还是头一次见。我意识到事情有异,赶忙发了答案回去。

然后十三就真的音讯全无。那是燥热无比的永恒的零六年夏天。

后来,零九年,十三尘封的blog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大长篇,其中有这样一句话:「话说当时笔试的时候,自主编程的题目还是我短信问fox要的答案,而我被后来的罗师傅挑中的理由正是这道题的递归编程用的很好,汗一个,递归算法是07年初我才弄明白的东西。So,命运这个东西,煞是奇怪。」

So,命运这个东西,的确煞是奇怪。如果短信不是只能发70个字符,我也许会发一个迭代的算法给他,毕竟那是C语言。

我不知道十三是否安好,想必应该是的,因为中南大学200米记录的保持者,球队灵魂,美女杀手,天真如婴儿,事故如皮条客的十三就像一只小强,黝黑健康,坚韧能抗,动作敏捷,头脑清晰,平时伏而不出,而一旦出现就会让人感到惊奇。

想了想还是将许多个人隐私从本文中删去了,虽然许多围绕着那条名叫达达、死于横祸的小狗之传奇故事总是被我在许多莫名其妙的时候回想起来。谨以此文纪念那只想不起牌子的超薄手机,广播台的漏水地板,一坨未能成形的细胞球,东塘的金牛角王,人妖圣骑士,以及那个给了我手机号,却把我当成十三的花痴小女孩。

三个八零后

在舒克同学的google reader推荐上看到了一则新闻,《80后北京女孩借经济适用房诈骗1240余万被判无期》。舒克同学关心的问题是「某某虚构事实」这样的句子是否在语义上成立,即,事实能否被虚构?

我的切身体验是,剥离语境解读文字多少会产生问题。严格的形式逻辑与自然语言之间的冲突,大概就是这句话读上两遍就会产生异样感觉的原因。「事实」是一个很有趣的词汇,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与我们的主观感受之间的差异决定着「事实」的具体涵义,而我们却没有除了我们的主观感受之外的手段来检测这种差异。按我的理解,被骗的人们在那个时候相信被告在出售经济适用房这件事是事实,后来人们发现它其实不是。「一个事实不再是事实」这一(meta-)事实被更多的人观测到,于是一件案子由此产生,「法院经审理查明,被告虚构了事实」这样的句子被写了出来。仔细思考这件事,我觉得,为支撑这些事实以及关于这些事实的元事实能够获得事实所应该具有的特质,人们无疑需要一些物理上的证据,而这些证据,in turn,又必须是一些事实。换言之,事实架构在事实之上,而最底层的事实依赖于两件事:人对它的感知,以及多少人有相同的感知。做一个荒诞的假设,如果被告有能力左右别人的感知,那么事实就会随之改变。这个假设的「荒诞」之所以是事实,也是因为我们感知到在这个案例之中没有人能左右我们的感知,因为我们坚信,必然有一些人,对于此案的物证,有着「我们虽然不能直接感知,但我们若能够,则将与他们的感知一致」的感知。不过,这种信任是否总是可靠呢?我觉得不是的。

我已经不知道我在写什么,好在我本来也不是要写这个,我想写的东西是关于那条新闻最开始的定语——80后。作为人类二分法的专家,我必须羞愧地承认,人类二分法并不是世界上最简单粗暴的人类分类法,可能连之一都不是。毕竟,对于大多数——如果不是全部——的人类二分法而言,从其中一种变成另一种,即便不是易如反掌,也都不会太困难,尽管有时候这种改变也许只能是单向的,但是至少可能性存在。但是如果你生在79年12月31日23点59分59秒和90年1月1日0点0分0秒之间(我是话痨,我承认),你就无可避免地成了八零后,没有商量的余地,也没有改变的可能——哪怕你想挂掉再重投胎一次,媒体也会写《八零后天津青年投湖自尽,疑似心理失调》,就像这条「虚构事实」的新闻一样。恕我驽钝,我没看懂对这个案子的报道为什么要起一个这样的标题,三个作案人都生于80年代,究竟和这个案子有什么重要的联系?如果翻案人现年52岁,标题会写成50后北京大妈云云么?我怀疑。

八零后成为一个定语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现在说这个其实已经很无聊了,尤其是当我自己也是八零后的情况下。我记得大二的时候看到某本小说,应该是《星丛》,里面的一条海豚说一句话,大意是,海豚只看到个体,不会把个体的特征推广到一个群体。一个人做出某种行为,不会影响它看待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人类的个体对它来说,是另外的一个人类的个体。我当时相当惊讶,因为似乎通过观察一系列独立的个体,然后泛化出其同类的群体都具有某些共同的特征是我们人类思考的方式,而如何意识到这种思考的方式的存在,并且能想象出不以这种方式思考是怎么一个样子,貌似不是那么容易。得出「这种想象力并不是那么容易」这个结论,实际上也是这种泛化的思维的结果,即接触到的很多人类个体未能做出这种想象这一观察的泛化。

于是读了那本书之后我开始试着不去泛化。不过这还是挺难的,尤其是大家都在泛化的情况之下。我记得在我产生「我不要去泛化」这种主观念头之后,听到过三个句子让我印象很深,它们都以「你们」开头,后面接一个被泛化的名词。第一次是「你们男人都【哔——】」,说话者是一个女人,场景不便透露。第二次是「你们中国人为什么都【哔——】」,说话者是一个外国人,场景是北京五道口,我试图帮助他买一张电话卡,他觉得我试图和那卖卡的联合起来蒙他。第三次是「你们八零后都听什么?」,说话者是一个79年生人,场景是一个81年生的女生和我在他的住处,闲聊。必须承认这三句话都刺痛了我,我本来也不是刀枪不入的人。我不介意被贴上标签,不过在大家都不熟的情况下,通过类比来给我贴标签,或者拎着我的标签去想象一群人,让我觉得不太舒服。我承认自己显然也在很多情况下给别人贴标签,而且这些标签显然都不仅限于其字面意义——不论如何,我不是一只海豚。

念及本文的初衷,我似乎是想说,前一代人类评论后一代人类时说不得几句好话,想必是几千年来都一样的事情。就在你读这句话的时候,世界上又产生了千百万个受精卵,20年后,他们也是要被先辈贴标签的。甚至不用去想他们,现在就已经有八零后评论九零后和零零后了。

唉,这到底是在胡扯什么。

致谢

谢谢留了很多言的Tony同学,总是第一个留言的.问号鱼同学,总是夸我大长篇写得好的okanyway同学,以及其他特此不点名表扬的其他各位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