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事16

小时候我家住在兰州,而且因为父母都是化工厂的工人,实际上是住在兰州的郊区。我爸爸还小的时候,奶奶就已去世,而我出生之后未满一岁时,爷爷也去世了。所以大周末的时候我们三人常常会去姥姥家住一晚,春节的时候,也肯定都会去姥姥家过年。姥姥家离市区比较近,我们总要坐大概两个小时的公共汽车才能到。大部分时候是我和妈妈周六去,然后周日再回家。

那时候老人们的身体还不错,姥爷是个钓鱼爱好者,经常骑车几十公里往返,带回来几条跟我差不多高的鲶鱼。姥姥腿脚也还利索,会给我做很多好吃的,还会带我去楼下的公园玩。姥爷和姥姥非常重男轻女,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因为儿子多,对女儿就不太在乎。我妈妈总是回忆说,小时候哥哥弟弟们都吃完了饭,才能让她去看看锅里还有没有剩的。自然也没有新衣服这种概念,都是穿兄弟们打了补丁的旧衣服。被教训起来也是毫不留情面。后来连爸爸妈妈的婚事,姥爷也是很反对,因为他是根正苗红的贫农出身之解放军师长,我娘好歹也算个高干子女,而我爷爷却是个地主,我爸爸还没有娘,看起来家教不良。爸妈结婚之后,老丈人家和女婿的关系也很紧张。不过事情的发展总是很戏剧性的:后来长子生了个孙女,次子也生了个孙女。我妈排行老三,生了个儿子。于是我父母回姥姥家的时候,待遇就略微提高了一点;而最终我的小舅舅也给二老生了个孙女。我爸爸说,我表妹降生的那个周末,他带着我去姥姥家,一进门就感觉到气氛有微妙的变化。他们两人在姥姥家的地位,从此得到了彻底的改善。后来我渐渐长大,也感受到了姥姥重男轻女,我和姐姐吵架,姥姥总是向着我。我不高兴,就会得到软语相劝,我承认错误,就会被欣然原谅,而我姐姐就会被冷落和痛批一顿,respectively。我年幼的ego被严重地膨胀了,现在想起来,愧对我姐。

我姐总是带着我去吃好东西,打游戏机,逛街。我妈说那还不是你姥姥给你十块钱,你姐就赶紧想办法沾你的光一起花掉。我说这也是不错的事情啊,至少我也吃到了好吃的,玩得很开心,而且最重要的是我一个人想出门是不可能的,必须我姐带着。第一次打电动就是我姐带我。还有第一次去有迪斯科的溜冰场也是。过年自然更要一起出去放炮。小时候我怎么那么喜欢放炮呢,两口袋里揣满拆散的大地红,炸翻一切路上能见到的空罐头和啤酒瓶。用彩明珠当机关炮,表现出严重的攻击性。如果不是我姐劝着我,也许早就把自己的眼睛炸瞎了。

后来到了九三年,我十岁。姥爷身体不如以前了,姥姥也渐渐地足不出户。爸爸妈妈申请了去天津建设新化工厂的名额,直到批下来才告诉姥姥和姥爷。好像也是被阻挠了一阵子,不过父母还是毅然决然地决定要搬家。我停了学,被放在姥姥家一个礼拜。他们包了一个集装箱,所有的家当都装进去运走,于是当我再回到家时,家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然后三个人和其他十几个一起调动去天津的人坐在火车上,花两天三夜坐到天津。天津大港那时候还是个很荒凉的地方,我们在一个小宾馆里住了几周,等集装箱到了,才搬进公司分的新房子里去。那是个新建的家属区,周围什么都没有,站在阳台上向东望去,只能看到无边无际的鱼池和芦苇荡。九四年第一次没有在姥姥家过年,觉得很新鲜。从兰州来的五六家人都是在天津举目无亲的状态,所以就凑在一起,包饺子,看春晚。那时候我是多么地爱看春晚。

然后我独自回了一次兰州,大概是九五年。还是住在姥姥家,除此之外似乎也没什么别的地方可以住。姥爷的身体已经差得不成样子,瘦得皮包骨。姥姥也只能拖着一条不灵便的腿,在三个屋子和厨房之间慢慢地走来走去,照顾姥爷,张罗家务。去以前的家门口晃了晃,铁门紧锁着,我也没敢敲。然后回到天津,别人问我天津和兰州哪边好,我还是坚定地说,兰州。

后来又和妈妈一起回了一次,哪一年也记不得了,只记得是个冬天,发生了非常严重的不愉快的事情。妈妈哭着回了天津,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姥爷。我高中的时候,姥爷去世了,好像是个冬天,妈妈自己飞回兰州去参加葬礼。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去长沙念书。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已经瘫痪在床的姥姥被接到天津,在我家住了一段时间。我从学校回来,看到躺在床上、一目失明、四肢枯萎的姥姥,抱着她痛哭了一场。后来姥姥被送回兰州,几年后在那里去世。妈妈就又回去了一次。而我再也没有回去过,而且似乎连回去的理由也就此断绝了五成。那时候姐姐在北京上学,还来过我家两次。后来她又去了广州。最后,大舅去世了,她就回了兰州,陪着我舅妈。那些年的春节都是三个人过的,仍旧去邻居家吃饭,不过散了席,终究是一家人过。零四年我离开家去学校,再回家时,自己住了两年的小房子已经被卖掉。零五年,我家搬到了另外一个小区,过去春节会在一起的人,也都分散了。全家团聚这个词汇曾经代表的盛景不复,我也早已不再觉得春节有什么意思。从家里有了一只56k的调制解调器开始,我似乎就宁可在大年夜等待网页的缓慢刷新,也不想去放炮或者看春晚。

零六年九月,我来了德国,到今天为止的四次春节,我都没有和父母在一起过。我甚至不太记得前三个春节我都在哪里,做什么。哦,零九年一月二十六日,正月初一,我上午监考,下午跑去海德堡面试。我记得这件事并不是因为它有多令人难忘——虽然它的确比任何一场春晚或者任何一顿饺子更令人难忘——而是因为我写了blog来记录这件事。你看blog是多好的东西,有助于我在这永远没办法理清头绪的人生里刻舟求剑。遗失的春节是没办法找回来的,虽然主观上我没有什么找回来的愿望,我仍旧希望明年可以不必再遗失。

这个二月,德国一直在下雪,从早到晚,硕大的雪片纷纷而落,无休无止。大年初一那天,我出于无聊,决定去附近的一个水库转转。水库在黑森林腹地,联邦大道500号转州道83号,30分钟车程。天气阴霾,一路上在山间旋绕。路过热闹的滑雪场,满是兴高采烈的大人带着一群孩子。你说我要是也有个兄弟姐妹多好呢,不至于独自在外冷冷清清,父母在家也是冷冷清清。

let it snow

回家的路上终于出了太阳,银装素裹的林木,和掩映在山间的村庄屋顶,都罩上一层金色光辉。可惜美景只有一瞬,五分钟之后,那个铅灰色的德国天空又回来了。

大家春节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