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事25

从五月份重返驾校开始,我就一直没敢告诉爸爸自己在学摩托车这件事。作家张大春在《认得几个字》写过这样一段:

可是当时我父亲眼够冷,他说:「天下没那么好的事。此处不考爷,自有考爷处,处处考不取,爷爷家中住。」这几句从平剧戏文里改来的词儿毕现了我们家默观世事的态度,和「肚子疼要拉屎」、「一天吃一颗多种维他命」以及「绝对不许骑机车」并列为我们张家的四大家训。

而我们老吴家虽然从爷爷发配到兰州开始就日渐中落,同样还是有若干祖传教诲硕果仅存下来,跟着我漂洋过海。这些准家训里面,有些涉及政治立场,比如「不要恨共产党」(相传是爷爷的遗言);有些属于处世之道,比如「别人用棍子打你,你用砖头拍回去」(小时候被人欺负时逃回家里,妈妈都会语重心长地这么说);还有些养生不传之秘,比如「一个人住也要每天做两菜一汤吃」(我爸自称如此生活了很多年,即便众所周知他二十三岁就结婚了);而关乎交通工具那一条,恰巧也是「你可千万不要去骑摩托车」。我的父母反感摩托车,表层理由是太危险。但是世界上危险的事情有很多,为什么偏偏摩托车如此不堪?

后来我爸无意中说过的一句话对此有所解答:「你看那些骑摩托的人,像疯狗一样」。「疯狗」这个意象,时常出现在他口头语汇中,譬喻着一切混乱和罪恶,和扰乱秩序、摧毁安宁、理智沦丧、安踢搜寿的种种。「有人告诉我你放学的时候疯狗一样跑来跑去在街上打闹」,「他喝醉之后疯狗一样拦住人又哭又笑」,诸如此类。所以我爸眼中,摩托车已超越危险的代步工具这一身份,升格为一种反道德实体,骑摩托者也必是些容貌猥琐无视交规的败类。我承认这种看法有一定道理。摩托车是叛逆的符号,否则无法解释《飞车党》、《终结者》、《Tron》这些片子里为什么bad ass们碰巧都骑摩托。甚至《罗马假日》或者《Garden State》里相对无害的拖斗摩托和速可达也是不可以替换的。叛逆这件事很容易招致守序阵营的人们讨厌,而我爸显然来自守序中立阵营。

不管怎样,摩托疯狗这一负面印象在我脑子里成功地保留了很久。小时候有一次放学回家,目睹一个骑摩托的人转弯时跌倒,人从车上飞出去,腹部撞到路边的消防栓,失去知觉。我和同学跑过去,发现他双目紧闭,大张着嘴,舌头吐出老长,决定去叫救护车。刚要转身时他却悠悠醒转,舌头缩了回去。我看到这一伸一缩,脑子里立刻浮现出「疯狗」二字。后来我去长沙上大学,第一次见到各式破烂摩托满街跑,很像赛狗;而不带头盔坐在出租摩托车后座上飞过湘江二桥,也让我在刺激之余觉得自己疯了。大四散伙前某一天,Sukie姐陪我走在路上,忽然问我会不会骑摩托。我犹豫了一下,觉得说不会可能会错过些什么,而且骑摩托应该也不难,就说会。Sukie姐说,我有辆配发的摩托车就在附近,你骑车带我回学校看看吧。于是我就这样人生第一次骑了回摩托车。当然只是辆轻骑而已,那时候我尚不知道摩托车也得换档。那一晚我体会到格利高里派克后座带着奥黛丽赫本,或者痞子蔡载着轻舞飞扬,是怎么个开心法。在一个红灯前面lane splitting——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什么叫lane splitting,只是想当然地觉得摩托车从两辆汽车之间的空隙开过去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而且所有人都在这样做——的时候,Sukie姐的膝盖碰到旁边的车一下,导致我背上挨她一拳,记忆很深刻。

我终究有违不能骑摩托的家训,连带着也因为无照驾驶而违反交规,可谓家国两误。家训好说,本来也没放在心上:一个人住时,我每餐只做一个汤或者半个菜;人家用棍子打得我指甲烂掉,也没敢开丫的瓢;至于共产党嘛,哈哈你猜。但违反交规这件事情让我很苦恼。虽然Sukie姐总是让我宽心,说这没什么,出事她会担着。我能理解她的无畏,因为……她当时的职业是警察。可是,无照驾驶作为一种对于公共秩序的悍然挑衅,比胡乱超车、并线抢道还要恶劣许多,让我觉得自己顿时变成老爸眼中疯狗里最疯的那条。

到了德国之后,一定是因为资本主义的渐渐腐化,我惊讶地发现路上开车的人,都很遵守交通规则。我试图说服自己,这是因为他们办事效率低下,社会制度也不若我朝优越,国民更是缺乏创造力,所以开车时才有闲功夫老老实实地守着规矩,以免惹祸上身。本着上山下乡、体察番邦疾苦的精神,我毕业后也去考到一张汽车驾照,浑浑噩噩入乡随俗地过去宁让三分不抢一秒的两年。这两年是所谓初学者试驾期(Probezeit für Fahranfänger),如果有比较严重的违规行为——比如闯红灯或者超速20 km/h以上——就需要掏一笔钱上重修班洗心革面,试驾期也延长到四年。两年过后,违规至少不用上课,开车前甚至还可以喝点酒。这两年是我开始对摩托车产生兴趣的两年。我反复想要究其原因,结论是,除去资本主义的腐化之外,也许是那条潜藏在心中的疯狗所驱使。

开汽车时会有魂游天外的片刻,如同身处lucid dream之中,几秒钟的时间里似乎什么都没想;而且隔着挡风玻璃,外面的风景就像看电视一样,驾驶者只是路过的旁观者。骑在摩托上感觉则完全不同:精神每一刻都紧绷起来,控制着身体配合座驾,在重力和离心力之间挣扎,对抗转弯时车身的倾斜及由此带来的恐惧——和愉悦;起步时尤其必须集中注意力:这时候车子最不稳定,加速也快得令人不适,稍稍转动手腕就已经抢出去十多米;最重要的是,骑在摩托上,能感受到风在身边呼啸,发动机在胯下震颤,也嗅到青草芬芳,和田间牛粪的臭。此外,尤其重要的一点是,骑车者不仅仅路过风景,他也参与其中,时间一长,人的精神会不太一样。所以我推测,路上的摩托车骑士们处于某种受控的疯狂状态,而我想知道,那样的自我认同究竟是什么样子。

也许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与汽车相比,摩托车的结构相对简单。作为复杂的机电一体化设备,一辆汽车别说维修,就是日常保养,也难以全部由驾驶者自行完成,但摩托车就没有那么复杂,多数机车利用简单工具即可拆成零件,了解底层工作的原理,事后想再装回去也不难,这和修计算机倒是有些相通。对于喜欢DIY的人而言,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驾校训练车

驾校是个夫妻店,老头毛尔先生,还有教我汽车的那个胖子弗兰克是教练,老太婆毛尔太太负责管账。因为在同一家驾校学过汽车驾照,毛尔太太给我打了些折扣。弗兰克只教汽车,所以我的教练就是毛尔。第一天学车,是一辆125 cc的铃木,在驾校后面的停车场绕圈子,从车上摔下来一次。第二次去刚绕完几圈,毛尔就带着我上了五百号国道。他在前面开车,我骑车在后面跟着,身上揣着对讲机,耳机塞进头盔里,听他指挥。如此三五次,改为我在前面骑车,他在后面跟着。车也从GN125换到川崎的250 cc、500 cc,最后升级成750 cc的川崎ZR-7,一直骑到我考完试。重返驾校之后,我开始读《万里任禅游》,Zen and the Art of Motorcycle Maintenance: An Inquiry into Values,一本讨论技术哲学和价值观的游记体小说。哲学家Robert M. Pirsig以自己骑机车从东北边的明尼阿波利斯横穿美国,到西海岸的旧金山,历时十二天时间的经历为蓝本,在这边书里讨论人们对于技术的态度,和对于价值的认识。这本写于七十年代的书,其实没怎么讲禅,相关摩托车维护也只有寥寥几句,却让我读得欲罢不能,也抵消掉上理论课的无趣。至于上车学时,虽然现在已经不太想得起来那股难受劲,当时真是很不堪。首先这位教练不畏早起,经常跟我约七点半甚至七点见面,即便在夏天,德国的早晨也总是冷嗖嗖的,如果碰上下雨,相当痛不欲生。其次我买的头盔戴上刚刚好,塞耳机进去就很容易紧紧压着耳朵,戴久了痛得要死。

但这一切都不能跟「被指挥」的痛苦相提并论。

骑机车的快乐在于自由和专注感。可如果后面跟着一辆车,上面坐着一个又暴躁又唠叨的老头,动辄冷不丁说「前面左转,左转,涛」、「右转弯,右脚着地!」、「别看地上,看你要去的地方!」、「加速,加速啊你!哎呀呀咿!」,事情就很难让人开心起来。即便这是学习的必经之路。

不过也还是有美好的记忆。那一晚夜行课,我在莱茵河与黑森林之间的田野中驰骋,骑车沿着乡间公路,穿过一个一个小镇。摩托在屁股下面震颤轰鸣,头上满天星斗,地平线处万家灯火闪烁,夏夜晚风吹过耳边,带来若隐若现的蝉鸣,跟在后面的教练也心事重重般默默不语,一路上除去左转右转,没说过几句话。

教规理论考试与时俱进,答题设备换成平板电脑,我惴惴不安地考了个满分。去路考时志在必得,偏偏却挂了,而且挂的理由匪夷所思:在停车场里考核车辆启动停止,一开始没打转向灯,那个腰上别一台诺基亚的小胡子胖考官就把我挂了。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首先,我从考试出发点骑到这个停车场,一路上转向灯打过无数次,靠边停止后重新上路也打了灯,那么这在停车场里面考核是否能够分别用左右脚着地来稳住车辆停止的一项,在明知道没有人来、也完全不需要转向的时候,为什么一定要打灯呢?其次,就算这是个考点,仅仅因为我没做到这一项,考试就整个挂掉?!

累累若丧家之犬般跟着教练车骑回驾校,忿忿地去卡鲁看了场电影,然后到勃朗峰徒步。九月初归来,月中考了第二次,又他妈的挂了,而且比上次还匪夷所思。一个北、东、南三个方向的丁字路口,我从没有先行权的南侧支路骑过去,考官要我「左转」,实际上就是直行,我就在南侧支路和先行权路边线交界处的中间停下来看两侧有没有车,考官却当场把我挂掉,理由是转向时太靠左,「假如对面来一辆车,他不能从您的左边通过」,这是他的原话。

而我一辈子都不会接受这个扯鸡巴淡的理由。南侧那条路本来就窄,地上也没有画中线,对面也没来车,是不是太靠左完全靠主观判断,那位六十多岁老眼昏浊的考官究竟还能不能安全驾驶尚令人存疑,一句话就说我太靠左,鬼才信。我停下来的地方,左侧宽得可以走过一头大象,右侧可以走过另一头,简直就是德国交规第一章第九节第一条左转情况下的教科书式停点。如果让我再次通过那个路口,我肯定还会在那里停。

不服归不服,被当了却是事实,而且时至今日,显然骑虎难下地要再考第三次。鉴于前两次挂得莫名其妙,两周后的第三次考试我实在不曾抱有任何希望。谁知——好吧,很多人都押中了——却考过了。这次的考官是个安静的中年人,选了条教练不常带我开,我自己却经常开车经过的路,因为那条路通向我家门口。整个考试可以用「一路无话」来形容,我抱着必挂的信心,路上甚至有余裕和对面来的骑士举手示意。一直到骑回驾校,我期待的那句「请您靠边停下」都没有从耳机里传出来。那台750 cc的红色裸车随着车库门落下而消失在视线里,我手里的新驾照也终于在三辆摩托车后面都出现了一颗星。

但它终究只是一张塑料卡。

开始学重机驾照的那天我满心憧憬着弄辆Ducati骑骑,而驾照到手当日,我满心只想要一辆scooter而已。没什么高兴的感觉,因为时间和金钱预算都超出很多:我本来打算花一千五百欧,在八月前拿到它,现在则已经花掉两千五,时间是九月底。冬天就要来了,骑车变得苦不堪言而且更加危险。唯一感觉到的只是了却心事的解脱。

以下是一些经验。希望能对别人有用。

  • 德国摩托车驾照分成四级:
    M级
    轻骑驾照。所骑乘车辆设计时速不能超过45 km/h,排量不能超过50 cc。年满十六岁可申请。小汽车驾照(B级)和下列所有驾照都包含此级。
    A1级
    轻型机车驾照。所驾车辆功率不能超过过11 kW,且排量不超过125 cc。年满十六岁即可申请,但年满十八岁前,所骑乘车辆必须通过机械或电子限速装置将最高速度限制在80 km/h。
    A2或称AB级
    A Beschränkt,受限摩托驾照。所骑乘车辆功率不超过25 kW,功率重量比(马力荷重)不超过0.16 kW/kg。年满十八岁方可申请,两年后自动转为A级驾照。
    A级
    重机驾照,可以驾驶一切摩托车,包括拖斗型。如果持有A2级驾照至少两年,年满二十岁就可以申请,否则必须年满二十五岁。
    其中A2级限制很有趣:功率不能超过25 kW,功率重量比不超过0.16 kW/kg,这样一来,如果摩托车功率24千瓦,车重就限制在150公斤以上。这个级别的车其实选择不少,比如川崎Ninja 250,这车可以开到160 km/h,而且油耗很低,最重要的是,易于掌控。所以考个A2,骑两年自动升级到A是个不错的选择,尤其是在还年轻的时候。
  • YouTube上有一堆摩托骑士做vlog,在头盔里放个摄影机,一边骑车一边唠叨。有些值得一看,讲一些驾驶技巧和体验,还有驾校里不会教的东西,比如为什么会摔倒,摔倒了怎么扶车,如何跟对面来的骑士招手示意等等。
  • 德国有个连锁摩托装备店Louis.de,卖的东西很多,实体店的店员也挺热心。
  • 摩托车并不是越重、排量越高越好,与汽车不同,更重不会带来更高的安全性,反而会丧失灵活度。

Berlin 2011 Okt

考到驾照的那个周末,也就是九月的最后一周,我去了一次柏林。这次出游,具备一切完美旅行的特质:恰当的人——蛙哥,草草,难搞哥和我;以恰当的由头——参加河马的毕业典礼;搭乘恰当的交通工具——汽车,以及德国高速公路;在恰当的季节里——秋高气爽,晴;前往恰当的目的地——柏林;住恰当的店——青年旅馆四人间;在恰当的地方开饭局——大学生宿舍;吃恰当的菜——河马做的中餐;喝恰当的酒——台湾茅台,北京二锅头,法国香槟,柏林气泡酒,以色列葡萄酒,苏格兰威士忌,穿插各色啤酒;恰当的人喝醉了——每人一次;见到恰当的人——张蔚恰好新婚燕尔,携嫂子来欧洲开会;顺便办了恰当的事——递交十一月去苏格兰的签证申请;买到恰当的纪念品——红绿灯小人冰箱贴。这次旅行如此开心的一个明证就是,继大二送Iorisucal去澳洲那年,我居然人生第二次喝醉到失忆,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河马的床上,而天已经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