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事26

十一月过得很匆忙。听过两场音乐会,一场Alice Sara Ott,在巴登巴登,乏善可陈;另一场王羽佳,在弗莱堡,尽管我现在已经完全不记得她弹什么曲子——啊对了是拉赫马尼诺夫第三钢协——只记得她短发挑染一缕金色,可爱无比。女神,女神,让我想起凌波丽。签售的时候她已经记得我,我说「今天太成功啦!」,她笑着回答说「谢谢,累死我了」。

十二号在家招待蛙哥、草草、汉堡包和Alex,非常尽兴。十三号大睡一天。十八号晚上下班坐六个小时的ICE到柏林,见到.问号鱼,第二天一起去Google Developer Day,认识新朋友,做得果的又橙。今年的GDD相当平庸,甚至还有一个session发生开场二十分钟之后主办方才发现主讲人在澳大利亚这种离奇状况。大会keynote问及「来的人里面谁还没有买Android哇?」时,我骄傲地高高举起手;主持人紧接着说「哇噻只有这么少,看来德国人不仅富有而且很有品位耶!」,我周星驰般「哈~哈~哈~哈~」地大笑,尽享周遭投来的一片白眼。会后大家一起在地陪懒羊羊的带领下去柏林的川菜馆吃晚饭。清炒荷兰豆,夫妻肺片,宫爆鸡丁,回锅肉,好像还有个豆腐。二十号早上.问号鱼坐飞机返回慕尼黑,我和又橙去吃号称柏林最好吃的土耳其肉夹馍。果然非常好吃,鸡肉配合青椒和烤土豆,抹上货真价实的辣椒酱和辣奶酪,一点也没有寻常小店所出售的火鸡肉版本那种油腻感。在火车站送走又橙,我又继续去玉女懒羊羊的宿舍大吃大喝,酒足饭饱之后去攀岩,攀岩回来继续秉茶聊天。晚上再一次坐六小时的ICE回到家。柏林真是个城市。

二十三号下午坐荷航从法兰克福飞阿姆斯特丹,飞机滑行至跑道起点又掉头回到登机门,机长说电脑故障,推迟起飞。一小时后终于升空,我已经不可避免地错过转去爱丁堡的最后航班。改签到第二天早上九点钟,然后去阿姆斯特丹机场的Novetel过夜,躺在床上看阿里朗电视台国际频道播放星际争霸战报,感觉非常蒙太奇。

二十四号终于抵达爱丁堡,降落时望着朝阳刺穿肥厚缠绵的云层,光芒洒在大海上,揉碎在城市雾霭中,给爱丁堡城区内唤作Arthur‘s Seat的一座小山镀上金属光泽,壮丽而安宁。

走出机舱,湿润而寒冷的岛屿气息扑面而来。从登机门下来的扶梯旁边,UK Border Agency的招贴上写着「Want to complain?」;走下扶梯,迎面一张不知道什么的广告写着「Not having a good day?」;走到边检处,前方一个告示写着「No return beyond this point」。开始纳闷自己为什么总是无意中注意到这种东西。机场很安静,边检的警官小矮子留着栗色唇须,絮絮叨叨地将我一通盘问,自己却不停地东张西望,目光甫一接触就慌张转开,看起来比我更有说谎的嫌疑。留下两个指纹,终于踏入英国——嗯不,苏格兰——的土地。

直奔Avis拿车,和美眉工作人员发生如下对话:

——「你订了一辆Focus。想试试阿尔法罗密欧的新Giulietta吗?」
——「啊那太好了,当然。」
——「三天只要再加二十镑喔。」
——「呃那还是算了。」

就这样错过人生第一次驾驶阿尔法罗密欧的机会。虽然事后考虑到它的后备箱应该会不够用,后座也不甚舒适,这个决定大概也不算错。

千叮咛万嘱咐自己要像个真正的马恩列斯毛主义者那样靠左靠左再靠左,出停车场的第一条路还是不争气地开到右边去。后来在Perth右转时又开到右边一次。

来到市中心的Apex Hotel,终于见到肌肉似乎又膨胀了一圈,穿着徒步靴,牛仔裤,苏格兰风味粗布红格子衬衫的赵博。久违了,距离上次见面,差三天就是一整年。

拜见过伯父伯母,我们一起去吃午饭,领衣服,参观过赵博生活战斗过的爱丁堡大学信息学院——学院的名称颇有德味,唤作School of Informatics,如果Wiktionary的记载没错,Informatik这个词最早是由德国控制论、通信和信息学家Karl Steinbuch所创造的——然后回到旅馆,换上正装,一同来到赵博毕业典礼的场地,McEwan Hall。

接着的一个多小时里我得以见证赵博成博的全过程。如果说此前我叫赵博赵博是一种恭维,那么此后我叫赵博赵博就是仅仅在描述事实。爱丁堡大学的毕业仪式紧凑而隆重,各样头衔,各式礼服,各种辞令。毕业生都穿着黑袍,本科生镶绿边,博士生镶红边。整个毕业仪式上只有一个人有一顶帽子,还不是戴在头上,而是由副校长——正校长是长公主安妮——拿在手里,在毕业生的头上拍一下,就算是授予学位。这个醍醐灌顶的动作,据称源自古罗马人让灵魂解脱的传统。

散场后去信息院楼里混了小半杯葡萄酒喝。晚上去吃火锅,在店里刚刚坐定,外面进来一个男人说我停车时顶到他的车。我大惊,心想酒驾果然危险啊,完全没感觉到,不可置信地出去瞧,虽然看不出两车有任何损伤,还是留下电话给他。饭桌上认识赵博的师弟Chris,愁眉苦脸地抱怨导师逼太紧,资金明年三月到期,想找份我这样每天下班后什么都不用管的工作;以及赵博的前室友,在爱丁堡大学当讲师的完美姐姐——「一个没有任何缺点的人」,赵博如此说到。

那天晚上我们夜游爱丁堡,在赵博曾经居住的隐士街门前徘徊,从那里爬上通往Arthur’s Seat山脚的小巷,风很大,夜很冷。

次日一早和赵博霹雳闪电般迅猛地各自买好土特产,我们就上路,开始两天的苏格兰高地自驾游。第一天从爱丁堡出发到Perth吃午饭,然后由南向北纵向穿过Cairngorms国家公园。苏格兰果然是风云变换不休的地方,一路上忽晴忽雨,不断交错。晴时,四周的丘陵原野都笼罩在碧空万丈、通天彩虹之下,雨时,天地一片滂沱,道路延伸出去十余米就消隐混沌之中。开进山区,道路变得狭窄,弯道频频,我一开始还嘴硬说这里远不及黑森林五连发夹弯那么危险,到后来爬到山顶,路上居然已经有厚厚一层积雪,雨水也进化成鹅毛雪片,不得不小心翼翼起来。这里的纬度高过莫斯科,一路向北,一直到Speybirdge,是人生最靠北的一点——no pun intended——天早早就黑下来,万千雪片撞向车灯,群山在周围若隐若现。车里没有人说话,只有引擎轰鸣,和轮胎碾过雪地的声音。我反复想要找一句诗来表达那时候的感受,直到返回德国才想到那一句应该是——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当晚住在Rowan Tree Country Hotel,「花楸乡村旅店」,在Aviemore市郊,Alvie湖旁。房间温馨,店主友善,餐饮精致。头一次喝到Cider(苹果酒),没有Fantastic Mr Fox形容得那么好,不过倒是可以痛饮而不必担心宿醉的样子。晚上和赵博想去湖边走走,但天色全黑,只能隐约望见一片深灰色的湖水。站在那里看星星,几个星座全都认错。回到房间,我看了会书,赵博打开MBP开始伏案工作——不愧是创业的人啊——我没看几行就昏昏睡去,不知道过去多久,听到自己一生惊叫,从梦中醒来,赵博回头望望我,继续伏案工作。

这次旅行并不算完全顺利,一开始错过汉莎的便宜直飞机票;晚点转机失败不得不在阿姆斯特丹过夜;转机过安检时丢了耳机线;吃火锅顶到别人的车。不过最大的岔子,还是出在二十六日这天清晨,我们从乡村旅店开车上路之后。从旅店门前的碎石停车场开出来,我觉得汽车的声音不太对劲,但是又不很确定哪里有问题,开起来感觉全无异状。过几分钟后面跟上来一辆车,紧贴着我们,不停闪灯,我以为是他想要超车,心说乡间小路这么窄何必如此迫不及待,就贴在路左,打左转灯示意他超车。熟料听到一声警笛,方才看清楚是辆警车。靠边停下来,从三菱帕杰罗上下来两位警官,告诉我说左前胎瘪了。满怀感激地看着警察叔叔帮忙换上备胎。以不超过五十英里每小时的速度爬到Fort William。略费周折找到轮胎店换好新胎,这件意外才终于和所有其他意外一样化险为夷。

此间几乎一直在下雨。我多少带着些怨恨命运的怒气,在雨中全速前进。天黑时终于到达Stirling大学里面的三星级招待所。夜色中看不清这学校的全貌,不过有山,有湖,风和日丽的时候,应该很漂亮。去城里的中餐馆吃饭。晚上和赵博夜游校园,喝苏格兰特色软饮Irn-Bru,回房聊到深夜,沉沉睡去。次日早上六点半出发,返回爱丁堡机场还车,九点二十飞到巴黎戴高乐机场。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个传说中混乱无比的机场。果然是混乱无比的机场。

非常困倦的我以为自己身上除了几个铜板之外没有欧元,完全忘记自己旅行钱包夹层里总是掖着一张五十欧元纸币的事,不但打消去市区晃一圈的念头,连顿饭都没吃。好容易抓到一缕免费WiFi信号签个到,就在候机厅的躺椅上忽眠忽醒地看书,撑过去四个多小时。十八点登机飞返法兰克福,落地狼吞虎咽地吃掉一份泰国炒面,摊在火车座位上回到家里。洗完澡爬上床时,午夜已经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