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事30

二〇一四年七月四日上午十点十七分，我在K8市政厅楼下停好车，走到售票机前面，摸索遍全身上下只找到一枚两欧元硬币，无奈地把它塞进机器里，换得一张有效至十二点十七分的停车票，走回车旁，把它放在挡风玻璃下面，关门锁车，转身走进市政厅，爬上二楼来到一扇没有门牌号码、旁边挂着市徽的房门前面，在走廊上一排椅子最右手边的一张上坐下来。这座城市的市徽是红底盾型，上面有一条左上到右下的银边金色斜带，斜带中间用大写罗马体写着「FIDELITAS」，拉丁语「忠诚」，因为一七一五年六月十七日建市的同日组建了Hausorden der Treue，忠诚骑士团。

坐在椅子上茫然望天，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脑海里是《Across the Universe》的旋律，也不知道为什么。

到了预约好的十点四十分，Fidelitas的房门打开，里面走出一位老先生，白发斑驳，戴眼镜，穿浅灰色的三件套亚麻西装，暗红色领带。他问清我的姓名，然后请我进屋。房间大约四十平方米，木地板，白墙，摆着一些植物，谈不上有什么装潢。中间靠南有一张长桌，面对窗户的一侧有一把椅子，背对窗户的一侧有四把，朝北的窗户下面摆着一排椅子。老头看着我把背包放在墙角，请我坐在桌旁，自己也入座，寒暄几句，说，您带证件、居留许可和一张照片来了吗？我说是的，然后从衣兜里掏给他。他拿过护照，翻开第一页看了看说，我会把它寄给中国大使馆，然后把它放在了一边；又拿过居留许可证，几乎没有看就放到一个小盒子里，说，这个您也不需要了。

接下来他递给我一张A4纸，上面印着三段文字，最下面有签名和写日期的格子。

「请您把第二条朗读一遍。」

»Ich erkläre feierlich, dass ich das Grundgesetz und die Gesetze der Bundesrepublik Deutschland achten und alles unterlassen werde, was ihr schaden könnte.«（我庄严宣告，我会遵守德意志联邦共和国的基本法和各项法律，并且不会做出任何可能伤害她的行为。）

「非常好，请您读完之后签个名。」

我在纸上写下日期，然后签了名，把纸张交还给他。于是他又给我一张暗绿色花纹的A4纸，我双手接过。纸上标题印着德语「入籍证书」的字样，正文则印着一串说明文字，包括我的名字，出生地，还有生日。

「衷心祝贺！您现在是德国人了。」，他站起来跟我握手。我站起来道谢。「您愿意的话，现在就可以凭此证书去隔壁申请个人身份证了。当然还有护照。您熟悉市政厅吧？」我点头。他又重新坐下，拿过我的照片，贴在一张临时证件上，在上面盖了个章，交给我。「这个您也要带着。」再次起立，握手。我从墙角拿起背包。「祝您有愉快的一天。」「谢谢，您也是。」「谢谢，再见！」「再见！」

走出房门，十点四十六分。下楼，把背包放进后备箱，从挡风玻璃下面拿出还有一个多小时有效期的停车票，四处张望，看到不远处有个刚停好车的老头，就走过去把这张票送给了他。坐进车里关上门，反刍一遍过去十分钟里发生的事情，深呼吸一次，然后发动引擎，开去公司上班。

我当了三十年八个月零五天的中国人。在绝大多数时间里，这天经地义，即便我知道国籍是可以更改的属性，也从来没考虑过我要不要去做出这种改变。但是当这种可能性终于摆在面前的时候，我几乎没有怎么犹豫就递交了申请。也不是没有产生过「如果出什么岔子就算了吧」这样的念头，但是整个过程出奇顺利，除了慢之外没有任何岔子，不知道跟我从来没有转过一次「不转不是中国人」的内容有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