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尘绝,西风残照,Helvetica宫阙

除去汽车、微积分和先验唯心主义,由德国人鼓捣出来而对我影响颇大的东西,还有青年旅馆。谁叫「青年旅馆」四个字凑在一起,就莫名其妙地透出一股子年轻劲和漂泊感,比起「希尔顿大酒店」或者「如家快捷连锁」更能吸引文艺青年的心。虽然住青年旅馆实在算不上什么享受,尤其对瞻前顾后的我来说,晚上回去太早会怕被人打扰,回去太晚又会怕打扰别人。再就是许多青年旅馆都建在离市区有段距离的地方,巴塞罗那如此,维也纳如此,康斯坦斯如此,甚至连区区五万居民的巴登巴登,青旅都不愿建在走路就能到达的地方。以前我把这个事实归结为城区房价太贵,后来读到青年旅馆的由来才明白,理查德·希尔曼(Richard Schirrmann)建立第一家青年旅馆的初衷,是「让贫穷的城市青年去享受户外的新鲜空气」。作为一个贫穷的城乡结合部青年,我为此前自己对于交通不便的抱怨感到很难堪。

至于要跟共处一室的陌生人说话之类的问题,倒是不怎么困扰我——这足以证明我没有社交障碍,对吧——反正如果别人不理我,我就不理他们;如果别人找我说话,我就跟他们说话。其实也不算特别困难。二〇一一年三月十二日晚上,我夜宿琉森青年旅馆,对面上铺的大爷来自汉堡,临睡前他拉着我聊了一个多小时,我撑过来了,还让老人家觉得特高兴,让我有生之年一定要去汉堡看看。「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那一晚我听着王菲入睡。这是多老的歌了啊,虽然哀凤里还装了更老的,比如「是这般奇情的你粉碎我的梦想」,尽管这歌流行的时候,我还太小,不能独自旅行,也不知道情为何物。过了二十六岁,申办的青年旅馆会员证上,赫然写着一个Senior,提醒着我不要继续假装自己还是青年人。和所有上了年纪的人一样,三月十三日清晨我很早就醒了过来,虽然汉堡老大爷比我还早,等我头脑昏沉地爬下楼排队拿餐盘的时候,他已经坐在那里喝咖啡了,看到我挥了挥手。

早餐后我离开琉森,转向巴塞尔附近的小城,Münchenstein。犹豫了一番要不要把这个地名译成「慕尼黑斯坦」,一搜发现已经有人这么翻了,也不管这名字会不会听起来像是某个子虚乌有的前巴伐利亚王国中亚殖民地。天气阴郁,阿尔卑斯山的雪峰在乌云偶然撕开的裂口之下闪耀着金色的晨晖。星期天的早晨,高速公路上没有几辆车。一路上听着瑞士德语的广播。如果汉诺威方言是德语的北京话,瑞士德语颇有些四川话的感觉,元音辅音粘在一起,配合特有的若干词汇,听起来十分有趣。这让我想起本科时代跑去外语院旁听德语课时,那个操一口长沙腔德语的老师。要强调一下我没有看不起长沙腔德语的意思,而且长沙腔德语的老师再怎么说也是长沙铁道学院唯一的德语老师,他语法很好,我很感激。小时候觉得用方言对话的人很土,后来渐渐明白方言对于自我认同和地域认同的作用,始知他们的幸福。去年回上海参加小甜甜婚礼的时候,他老爸的一个朋友据说刚从奥地利归国,硬是要拉着我用德语说上一会儿话,然后跟我干掉半杯五粮液,大概也是在寻找失落的自我认同。后来在康斯坦斯的酒馆里,Echo 也对我说,如果没人跟她讲青岛话,她一个人是怎么也说不起来的。

跑题了。话说慕尼黑斯坦有一座铸字厂,出了一个字体叫做Helvetica。整整三年前我写过一篇blog里提到过《Helvetica》这部电影,那时候瑞士还没加入申根条约,去瑞士看看这间铸字厂的遗址,也就和去新墨西哥州看看Very Large Array一样,只是一个念头。三年之后我终于来到这里,在阴冷的早晨,在遛狗大爷与晨跑少妇的狐疑注视之下,绕着这家曾是铸字厂,现在变成幼儿园的波浪屋顶厂房走了一圈。没有任何标识告诉不知情的人们,这里就是那款,呃,改变世界面貌定义世界之默认面貌的字体,所诞生的地方。我站在那儿凭吊了一会儿,拍下几张照片,然后回家。

Screencap of Documentary "Helvetica"
Haas'sche Schriftgiesserei

有时候我觉得对字体和设计这些东西太敏感并不是一件好事,理性会因此受到影响,人也会狭隘起来。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假如当初不是那么无法忍受Fixedsys,也许会在Visual C++ 6里玩得很开心,现在就不会这么抵死抗拒C++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花里胡哨的东西很难做得讨喜,看不见的语言特性是这样,看得见的灯箱广告也是这样。所以每次回国都觉得逛街是个让人天旋地转的过程,怒向心头起时很想去放火把那些店招牌都烧掉。

而瑞士让人平静。别说花哨,连光鲜的东西都不多。一个一八一五年之后从没经历过战争的国家,十二世纪兴建的教堂和市政厅与二十世纪初的国际风格平民建筑比肩而立。略显陈旧的公共设施干净,清晰,耐用。在湖光山色和绿树成荫的掩映下,这样的景象让我觉得平和而舒适。

当然瑞士也不是处处都无可指摘。目前感觉不爽的地方包括高速公路要限速,而限速牌的红圈框线太粗。还有就是一切都太他妈的贵了。其他的缺点还没找到,嗯。

三月很快就要过去。四月是最残忍的季节。荒地上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掺杂在一起。啊,又跑题了。其实是想说,挑辆车好难,尤其是在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要在这里呆很久的情况下。三月几乎每天都要看看卖二手车的网站。有中意的,总是离太远,或者太贵。不知到为什么,每当悻悻然关上浏览器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十年前的某一个夏天Amanda盯着我说,宁缺毋滥。

所以也许还是挑自己第一眼看中的,然后就不要再患得患失。反正我的臭毛病之一是,看上了就不改。

然后我三月二十六号又去了一回康斯坦斯。本想再去住那个水塔里的青旅,居然满了。无奈订到康斯坦斯旁边、瑞士境内的Kreuzlingen,不过它距离康斯坦斯市中心比康斯坦斯自己的青旅还近。抱着反正走路二十分钟就到了的想法,我开心地和认识了三四年第一次见面的Echo吃吃喝喝到十一点。Echo在康大读日耳曼学,正在写DA,题目是卡夫卡。我没太好意思班门弄斧地告诉她,我最近也很想读几本德语的文学名著。总觉得十八岁以前没读过文学名著,以后难免太无趣;十八岁以后还在读文学名著,以后难免太文艺——这是个人看法,YMMV,不同意请自便——举例而言,我人生中第一部文学名著是六岁时的《神雕侠侣》,一直到十八岁之后我还反复读过它几遍,连带着读了卡夫卡,还有《海边的卡夫卡》。所以现在就太嫌文艺,都是自找的。文艺青年挥别Echo之后步行穿过德瑞边境,天气已经晴了,可以看到月亮,十九年以来距离地球最近的月亮。而边境哨卡里黑着灯。想起《永别了武器》里亨利划船逃往瑞士的场景。小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要逃往瑞士,不过这个情节多少在我心灵里埋下「逃到瑞士就安全了」这个概念。我没能记得的是,当时他有很多钱。武侠小说读太多,总觉得行走江湖都不用钱。行走江湖需要的只是一个绰号,有时候叫得太响,真名都被盖过去了。即便是那个偶尔会被遗忘的真名,也总是其得那么贴切。楚留香,任我行,擎天柱(咦)。

那是因为他们都是先有形象,才起名字。可惜我们不能这样。父母出生的时候,并不能预见到将来孩子会以抄两本书,从胸小脑也小的小小女生们那里赚钱为生,就给他起名叫郭四短;或者早早就知道他会成为一名写杂文的赛车手,给他起名韩迅猛。所以人活一世,多少都入了标题党。

最后,上周日,我又去了慕尼黑。这次是干正事,参加移动技术大会。必须说还是很有收获的,比如遇到一个哥特偏分紫红色头发男,偏偏还穿身西装。有一天午餐,我瞪着他,他也瞪着我。我在想象他平时过着怎样的生活。不知道他有没有在想同样的事情。或者他想的只是,屎啊,这个亚洲男人着装代码完全错了。还遇到一个哥们,开会不听讲,在那边听歌。我跟他聊了两句,问他听啥歌,为啥不听讲,他说讲得忒简单,他是在等下一场。然后他介绍我听他听的音乐,一个啥啥乐队,我也没记住,就记得风格是一种fusion。好听说不上。反正就那么几样,fusion拎北啊⋯⋯灵骚梆子,电子秦腔,雷鬼黄梅戏,金属二人传,死噪信天游,那才能叫fus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