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托里尼游记

圣托里尼有许多令人心生好感的小细节。虽然在维也纳险些错过转机，虽然过去两个小时在乱流里颠簸得有些恶心，虽然一整天只吃过两小块鸡肉三明治，我还是得以在走出机场之后迅速进入渡假模式，把公司代码单元测试覆盖率低下的阴影，以及挑了一本只适如厕时阅读的康德连环画上飞机的郁闷抛在脑后。阳光灿烂的爱琴海小岛之旅，四个月前就已经计划好，临行前却不知究竟是暗受哪位神明指引，让我从书架上选中这本介绍三百年前哥尼斯堡一个德国吃货之头顶星空与心中道德的小册子。书里提及的波罗的海，此刻想必还是阴冷晦暗得不成样子，至于哥尼斯堡，呃，我是说，加里宁格勒——不论哪个名字都让人提不起想要去看一看的兴趣。此时此刻，我站在圣岛的小小机场外面，任由明晃四溢的阳光砸在身上，赶走体内尚存的最后一丝德意志倒春寒。甚至没有在人群中林立的接机牌里面找到自己的名字、机场也没有WiFi、我又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地忘记把租摩托车的确认邮件截个图这三件蠢事的组合也不曾令我焦躁起来，只是站在那里一边晒太阳一边思考要不要打电话求援Cici珵。旁边接机的旅行团导游好心帮忙说可以带我去市区，问我是哪家租车行，我只能尴尬地说「我忘了」。

正在沉吟间，身边大踏步走过一个五十来岁的壮实希腊老头，皮肤晒成古铜色，手中举着一个皮质文件夹，上面别一张打印纸，赫然写着我的名字。我追上去，在他走进抵达厅门口前拍住他的肩膀。「欢迎来圣托里尼！你挑了辆大车啊」，他热切地跟我握手，然后把我带到那辆黑色车架黄色油缸的雅马哈TW125前面。依照德国眼光，125cc是入门款中的入门款，但是在这座小岛上，至少相对于那些主要租赁速克达的游客而言，它是辆大摩托没错。试试希腊老头给我带来两个头盔，一个偏小，另一个更小，我只好戴上那个偏小的，把耳朵折下来。看着我在租车合同上签好名，收下钱，在合同背面的简易地图上画给我青旅的大概方位，嘱咐我还车时就停回此处、把钥匙藏在车尾号码牌的缝隙里，老头匆匆离去，留我守着这台摩托，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一年多没有骑过车，的确生疏许多，就笨手笨脚地把车倒转过来，却没想到这场景会被坐在旁边机场巴士上面的陈浩夫妇拍到。

驱车开出机场，在第一家加油站停下来。一个手臂上满是简陋纹身，留着络腮胡子的青年人迎上来，问我要加多少油。
——「这里加油站不是自助的？」
——「嗯，不是。你要加多少？」
——「……我也不知道，满箱是七升吧。」
——「那就加七欧？」
——「行啊。」
——「你哪里来的？」
——「中国。」

在岛上的三天里，几乎每个跟我打交道的人都要问我从哪里来。有个Gyro馆子的老板拦住我，问我从哪里来，然后一脸肃穆地转身朝店里一扬手，用字正腔圆的中文说：「鸡肉，猪肉，羊肉」。我惊讶地挑起大拇指赞叹道：「屌爆了！」

——「加好了。祝你在岛上玩得开心。」我谢过加油小哥，离开加油站时瞟见旁边的油价牌，才意识到这座岛上的汽油并不便宜，一升要欧元一块八毛九，换言之，油箱里只有不到四升油。不过应该足够这几天的环岛之需吧，我想。

虽然事前在Google Maps上仔细研究过很多遍从机场到青年旅馆的路线，我还是迷了路。圣岛那些褪色又肮脏的路牌并不起眼，又是希腊字母为主，乍看之下很难辨认。好在一个多月前的我足智多谋，在手机上用Motion X存好离线地图，经过漫长的初始定位之后，终于确定自己的位置，转头开上正途。青旅的位置在岛上的主镇Fira（Φηρά），藏在一条小巷里，店主是个波兰胖子，问过我从哪里来之后分给我一个三人间，但三天里都只有我一个人睡而已。

安顿好之后我决定出去逛逛，顺便找Cici珵看看婚礼准备得如何，就出门向北走，想到婚礼的举办地点，Dana Villas看看。但……如果说这次旅行彻底摧毁了我的什么观念，那就是「Google Maps是可靠的」——这间渡假酒店完全不在Google Maps所宣称它在的地方，甚至也不在他们婚礼网站上所标记的地方。在烈日下一路爬坡的我无奈走进路边的小店买一瓶冰茶解渴，顺便问个路，店主虽然不会英语，听到「Dana Villas」却还是比划着告诉我先上去再左转然后下去。这个指令十分精准，五分钟后我就走进Dana Villas的接待处。虽然有心理准备，我还是被那里的景色惊得目瞪口呆：悬崖上一层层延伸下去的纯白色小房子，点缀着热带植物、遮阳伞和鹅卵石，下面火山口里是蔚蓝的爱琴海，反射着阳光碎成千万片的亮斑。在这里结婚真美好。

满以为就要看到新郎新娘躺在水池边慵懒地晒日光浴的场景，谁知打听过才知道他们只会在婚礼当晚住在这里，现在还住在南边一公里外的另一家渡假旅店。无奈只好捏着婚礼策划人写的纸条「Caldera Studios, Fira, under Mitropoli Church」向南走去，所幸一路正是游人如织的步行区，小店林立，也蛮有意思的。走到一家看起来比较大的教堂前面仔细寻找这是否就是Mitropoli Church，没有看出个名堂来，倒是在沿海一侧的台阶入口发现Caldera Studios的指示牌。下去之后赫然看到两人正在一个露台上辛苦地伏案忙碌着——我后来才知道，这很大程度上是一场DIY的婚礼，新郎新娘要操心的事情太多，我此时到访，其实还是添了麻烦。

和他们聊会儿天，再搭他们的车去婚礼当晚给宾客们住的无敌海景房踩过点——当然也是偏离地图上标记两公里开外——我回到青旅，去市区晃一圈，晚上来到Pyrgos看耶稣受难日的庆典。Pyrgos Kallistis（Πύργος Καλλίστης）是岛上地势较高处一座中世纪风格的大型城镇，当夜在所有城墙上都点起油灯，远看星星点点连成一片，不断闪烁，非常壮观。我在这里见到陈浩夫妇，坐在房顶上等游街的队伍。庆典之后回Fira城，车队排起长龙，摩托车则可以混在游人中一点点挪下去。五月的海岛天气虽然白天炎热，入夜后骑到40km/h以上还是很冷。回到旅馆到市中心吃了些东西，然后沉沉睡去。

早餐时间自然慵懒地是八点到十点，饭后用墨镜和防晒霜武装好自己，我开始这一次的环岛之旅。先是去小岛西南角的Akrotiri（Ακρωτήρι），考古基地，红色沙滩。在沙滩入口的转角买烤玉米（顺便被问「你从哪里来？」），上面洒盐，而且插着一根牙签。红沙滩就是一处红色砂石的沙滩，很多人在玩水。我穿着牛仔裤，只能赤脚下水走了走然后坐在那里晒太阳，看着两个肌肉男给皮划艇充气。离开海滩，沿着越来越窄的公路开到最西南角的灯塔，看它孤零零伫立在那里，寥寥几个徒步着坐在下面喝水小憩。绕到灯塔后边，在小岛的这个尖角，看到震摄心魂的蓝色大海，远处山脊上的白色城镇，还有独自安静地航行在海上的双体帆船。

折回岛的中部，经过昨晚人山人海万千灯火、此刻空旷安宁的小镇，然后一路油门大开，沿着山路爬升到小岛的最高尖顶，Profitis Ilias（Προφήτης Ηλίας），上面修建着一间修道院，与一座雷达站比邻。在这里俯瞰全岛，听着风的呼啸，看着飞机起落，海鸥盘旋在头顶，任由修道院的猫在腿上蹭来蹭去，无数瓢虫黏在我浅绿色的tee上面。

下山回城，太阳爬到天顶。吃了些东西，回房间洗澡睡觉，五点钟热力稍减之后重新出发，顺着沿山修建的干道向小岛西北角的Ia（Οία）行驶。Ia是个看日落的好地方，我抵达时时间还早，就在小镇上转转。这里也是许多白色抹墙的房子，而且少了许多机动车，比Fira更舒适一些。而且这里有间漂亮的书店，Atlantis Bookstore，是简单的两进小屋，女主人在外屋上网，男主人在里屋阁楼上睡觉，鼾声不断。英语、德语、希腊语、意大利语的书列在原木制成的书架上一直堆到天花板，有大批大批的企鹅平装本，爬上二层书架的尽头，赫然是个通向房顶的大洞，一个指示牌写着「Reading Roof」，矮身钻进洞里爬上房顶，一桌一椅，肘侧是海景。

我在书店里上下穿梭，晃了半个小时，买下一本美国人写的英国游记。

——「这是我见过最awesome的书店」
——「哦是吗？谢谢，你在这里花了很多时间」
——「的确……我有很久没这么做过了」
——「要在书上印一个章子吗？」
——「好」

我带着书，走到Ia小镇的尽头，等待看日落的人们已经聚集在这里，但是离日落还有一个小时。我就先骑车向北，沿着海岸前进，然后在日落的时候折回来。大概是想弥补上午穿牛仔裤没有下水的损失，我下午出门时鬼使神差地穿着沙滩短裤，但是太阳开始下落时气温就降得很快，这一路上已经感觉到冷。好在落日令人温暖，即便那个小小的废墟上面挤满人群也没有太多折扣。

晚上沿着另一条田野间的公路回Fira，一路上两次错过路口，不得不在漆黑中掏出手机定位，就着车灯看地图找路。回到青旅坐在阳台上上网，四个喝醉的英国姑娘在对面露台上大声笑骂各自的前男友。

第二天起来搬去海景房住，然后出发去游客罕至的东边。这一侧的圣托里尼更像个无名小岛，人丁稀少，房屋破落，杂草丛生，但是却也更亲切一些。我在一个码头遇到一家人，看我低头在试图把熄火的摩托车切回空档，男主人过来问我要不要帮忙，问我从哪里来，然后让我抱着他的小女儿坐在摩托车上照了一张相。再后来我骑到机场附近漫长而空旷的黑色海滩，脱掉衣服下水游泳。虽然天气很热，海水却还是冰冷，咬牙游过几个来回，终于忍不住跑回烫脚的沙滩上晒太阳。晒干之后继续向南，经过机场，转头向北，回到旅馆，打算在阳台上看会书，却发现陈浩夫妇坐在下面的游泳池旁边晒太阳，就跑下去聊天。三点多回房休息，五点一刻，陈浩夫妇先行打车出发去婚礼现场，我本来想呆到五点三刻再出发，但是他们一走我也乱了阵脚，匆匆穿好短袖衬衣，跨上摩托前往Dana Villas。果然还是到来太早，一开始在接待处晒着，后来改在婚礼平台上晒着。好在风景壮丽，百看不厌。

六点一刻婚礼开始，三十个宾客坐在两排椅子上，面对着一个木质的纱帐。新郎YWY在里面等，新娘Cici珵由父亲带上平台。司仪念证词，一遍希腊语，一遍英语，交换戒指，接吻，给父母敬茶，两个父亲讲话，然后切蛋糕。三千六百年前猛烈喷发过，此刻宁静祥和的火山小岛上，在无限蓝白色海天与夕阳之下，这样一场简洁精致却又万分典雅的婚礼，伴随着无数次掌声和欢笑。

晚上去市区的Argo饭店吃饭，二楼阳台的四张长桌，看着一点点太阳落入云中，星星开始在头顶闪烁。吃得很开心，认识几位新朋友，许多人都喝醉了。和新娘新郎告别之后回到酒店，很晚才入眠。

在圣岛的最后一天，跟陈浩夫妇吃过早饭，他们坐船去雅典，我骑车到Kamari（Καμάρι）看古Thera遗址。半路上引擎熄火，怎么都打不着，终于确定是没油，打开备用油箱，开始找加油站，转个弯赫然发现自己就在从机场出来的那条路上，所以又回到自己第一次加油的那一家，还是那位络腮胡小哥，加了三块钱的油。开到Kamari，又是盘山路，比前天的更陡。山顶风很大，好在阳光充足。爬上乱石坡发会呆，又下山去海滩边的咖啡馆坐坐，然后开到机场，停好车，依言把钥匙藏在号码牌的缝隙里，然后checkin，坐上飞机离开圣岛。在维也纳转机，完全不记得六年前到过这里。回到德国，天已经黑了，走进家所在的住宅区时，下起小雨。忽然想念起那台摩托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