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次难忘的旅行(上篇)

苏格兰首都爱丁堡大学有个博士生,因为寂寞,养了一只仓鼠。他叫它胖妞。胖妞的主人是个大脑的研究者。现在这个时代,研究者们是不能闭门造车的,因为每个人的领域都很窄,为了不致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坐井观天,搞不清楚别人的状况,时不时开个碰头会交流一下学术成果,也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二零一零年,这位博士生决定参加在瑞士洛桑联邦理工学院(École polytechnique fédérale de Lausanne, EPFL)举行的第三十三届欧洲视觉感知会议(The European Conference on Visual Perception, ECVP)。于是他将胖妞寄养在友人那里,嘱托他好生照顾,然后登上了飞往欧洲大陆的班机。

三年前,我在flickr上认识舒克,然后通过他结识了许多神奇的人,其中就有这位博士生。我随众人一起叫他赵博,虽然赵博总是温柔地表示抗议,认为自己能否成博尚且是一件未知的事情。今年五月份,赵博在推特上问我七八月份时是否在家,届时或可在开会之后赏脸临幸;六月一日我们又在Buzz上无意间重提此事,赵博说他打算在洛桑开完会之后去徒步环绕勃朗峰走一圈(Tour du Mont Blanc, TMB),并附上这段路线在wiki上的链接。那个页面上有这样一张照片:

Mer de Glace glacier on the French side of the Mt Blanc Massif Author M.Paley Taken August 2005
冰海冰川,法国。来源:维基百科 Mer de Glace glacier on the French side of the Mt Blanc Massif Author M.Paley Taken August 2005

我一时间被这张照片所吸引,盯着它看了很久。每一张照片都隐含了拍摄者的某种意图,尽管在并未曾身临其境的观众看来,这张照片失去了与其被拍摄时周遭的连结,当时的声响、气味与温度,乃至那个时刻本身以及在它之前后所发生的种种琐事都被剥离,剩下的仅有失去距离感的景物之映像,并且被画框所局限,让人无从得知除了画面上那些群山与冰川之外是否还有云雾和房舍,可是我仍旧感觉到莫名向往。虽然,细细想来,我其实没怎么在大城市里住过,所谓向往大自然这种属于都市人的情怀对我来说多少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在那个时刻,我的确因为这张照片而产生出对自己所处时空的严重怀疑。

然后我就头脑一热决定要去。可能也不算是头脑一热,因为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与赵博往返写了五十七封电子邮件来确认行程,从参加的人数到最终成行的时间与路线,都更替若干次,其间我未曾有一刻产生过放弃的想法,反倒是很怕它落空。

简单介绍一下万宝龙勃朗峰徒步环游路线。基本上是翻译Wiki上的英文条目(部分从略),如果你读过它就可以跳过这一段。(此外这一段有很多惨不忍睹的音译,如有阅读不适风险自担)Tour du Mont Blanc,简称TMB,法语「勃朗峰之旅」,是欧洲最为著名的徒步游览线路之一。它环绕勃朗峰及其周边群山一周,穿过法国、意大利、瑞士三国境内,总长度一百七十公里左右,爬高及下降共计大约十公里,是相当经典的一条长距离驴行路线。环游通常以逆时针方向在七到十天内完成,起点一般是法国境内、霞慕尼(Chamonix)山谷中的勒寿世(Les Houches)或者蒙特约阿(Montjoie)山谷中的勒康塔岷(Les Contamines);也可以是意大利境内的库玛约尔(Courmayeur);再就是瑞士境内的尚沛(Champex)或者马提尼(Martigny)附近。整个行程经过勃朗峰群山周遭的七个山谷,从霞慕尼开始依次为法国境内的霞慕尼谷、蒙特约阿谷、冰川谷(Vallee des Glaciers),意大利境内的维尼谷(Val Veni)、跨越意大利与瑞士的费雷特谷(Val Ferret),以及均在瑞士境内、取决于线路选择而都可能穿越的阿尔佩特(Arpette)和特里恩(Trient)山谷。多年以来,TMB的「官方路线」几经更动,一路上也产生了许多可以选择的支线。其中一些对徒步者们的胆识与体魄要求更高些,另一些则较为容易,比标准路线更为便捷,但是风景也会较为逊色。沿途有许多可以住宿的地方,整条线路也就可以灵活地切分为很多段落,任何健康的人都可以毫无问题地走完每一段。住宿的种类不尽相同,从独立的旅馆标准间到男女混居的大通铺都有。通常每一间都有热餐供应。整条线路的最高点有两处,分别是法国境内的福尔山口(Col des Fours)和瑞士境内的阿尔佩特山口(Fenêtre d'Arpette,直译「阿尔佩特之窗」)。

七月底,一切计划终于确定下来,至少是看起来如此。赵博告诉我,我们的徒步将从霞慕尼开始,八月二十六日到九月二日,先徒步环游勃朗峰,然后去法国的安纳西(Annecy)休息兼游玩。德铁的在线订票系统无法给出抵达霞慕尼的全程票价,我就先订了到瑞士马提尼的车票,然后从那里转车去霞慕尼。又在网上订购若干装备,此间也都一一送到。八月二十五日,我和我们的橙色背囊一起离开家,坐ICE到巴塞尔,然后在那里转乘到伯尔尼,再从伯尔尼去一个叫做维斯普(Visp)的小城,最后才抵达马提尼。一路上饱览瑞士的湖光山色,听着身边的乘客从讲德语变成讲瑞士德语,又从讲瑞士德语变成讲法语。从伯尔尼到维斯普的路上,阿尔卑斯山的峰峦开始在天际浮现。而马提尼已经是在群山之中的城市,有流云与晴日,无尽的风。当地姑娘们的穿着像在海边,只有我和其他那些看起来像登山客的人们傻乎乎地穿着防风外套。晴空高照,周遭山岭上吹下来的风却有些冷,所以脱还是不脱,也是个挺微妙的问题。

Martigny
马提尼市火车站

我与开完会从洛桑过来的赵博约好在这里相见,这也将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朝马提尼市区走了几条街,感觉到陌生和不适。回到车站,想了想,还是换了一百五十欧元的瑞士法郎。摸出一枚巨大的五法郎硬币扔进自动售货机,想要买一听只在瑞士见到过的纸罐冰茶,却遭遇只在电影里见过的货品被卡住剧情,将机器连踢带打大约三分钟之后,虽然有旁边的瑞士警察蜀黍们向我投来不知道是同情还是警告的眼神,那罐冰茶却始终以四十五度仰望天空的姿态悠闲地卡在货架的最边缘不为所动。下午三点,我站在马提尼火车站的咖啡馆里,终于能为那罐该出来却没出来的冰茶和白花掉的两块五法郎感到释然,开始沉思为何说好此时应该出现的赵博为何没有从那列刚刚抵达又开走的列车上下来。直到十五分钟之后,当我喝掉最后一滴咖啡,吃完最后一小片可颂残渣,站在站台地道出口中流砥柱一般地劈开从下面走上来的人流守望了一会儿,才终于看到了一个健壮而满脸书卷气的亚洲眼镜男,头戴鸭舌帽,脚踏厚重皮靴,背着巨大的登山包,穿一件印有「There is nowhere like 127.0.0.1」的T恤衫,手里拿着一根卷轴样的东西,若有所思地朝地面走来。感谢cjPanda,在试验她的莱卡Minilux时曾经留下赵博的玉容一张,我得以确认这就是他本尊,遂大声喊「赵博!」,第一声没听到,又喊一声,赵博方抬起脸来以孩子迷路般的表情四下张望,看到我,朝我走来,跟我握手,互道久仰幸会,历史性的时刻就这样发生了。我们去买了车票,然后坐在站台的长椅上,一边聊天一边等去霞慕尼的小火车。那根卷轴式的东西原来是赵博参加会议所做的挂图。直到一周之后我才在安纳西的旅馆里看到它的内容。

Martigny到Chamonix的山间火车
山间火车

后来我们坐车去霞慕尼。火车很窄小,与维也纳或纽伦堡的有轨电车别无二致。上了路才明白,这样子开凿在半山腰上的悬崖铁轨也很难让吨位更高的列车呼啸而过。轨道曲折也就罢了,火车钻过隧道时象在矿井里,从矿井中出来拐个弯,又发现自己赫然置身于峭壁的顶端。事实上,一个国家能在这样的山地里费心开凿一条铁路,本身已经是件壮举。

Martigny到Chamonix的山间火车
山间火车

穿过山脊进入法国境内,勃朗峰就在眼前。一个月里在照片上看到过它许多次,但是只有站在它脚下时才明白,照片都是扯淡。巨幅荧幕三维电影院什么的最讨厌了也都是扯淡。属于雪山的色生香味触法,只有来到雪山面前才能分毫必现。勃朗峰山脚下的霞慕尼是个登山客的城市,大概也是世界上登山杖携带率最高的地方,街上的多数人都配备了长短可以伸缩的两根重剑,火并起来场面一定很壮观。可是这真不像是个会发生任何类型的火并的城市。街上的人们都健壮而友好。当地人──虽然那里主要是各类商店、餐馆与服务业,也许并无很多真正意义上的当地人──总是很开心的样子。这一路上遇到的绝大多数人都很开心。这是一场开心的旅行。虽然有过许多不开心的时刻,但那些不开心终究会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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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慕尼

Mont Blanc
霞慕尼

我们在霞慕尼呆了两天才出发,因为除了我和赵博,同行的其他四人里有三个先期去登勃朗峰,结果被坏天气困在上面一天,其中两个人成功登顶,之后又因为体力不足多休息一天。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将和登上勃朗峰顶端的人们一起徒步。这件事让我觉得与有荣焉。在等待他们登顶后下撤的时间里,我和赵博在霞慕尼城里乱晃。先是去坐缆车登山,这大概是想要一览众勃朗峰山的最懒捷径。紧挨着勃朗峰的南针峰(Aiguille du Midi,「中央针」)顶端修建了平台,通缆车。缆车分为两部分,先是从山脚海拔1035米的霞慕尼上升到2317米的山脚中转站,然后从那里几乎垂直地升到海拔3842的峰顶。这后面的一段,全程没有支撑柱,整个车厢的重量,就悬挂在一根钢索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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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针峰缆车第二段

到了顶峰体会到何谓高处不胜寒。山脚下还是短裤短袖,到了山巅就得穿上抓绒。峰顶有很多人,天气很好,可以看到真正的勃朗峰顶。遥遥看去那不过是一个雪盖,似乎并不比一根冰棒更加危险,只有透过望远镜遥看时,才会发现登山者在上面看起来就象粘在冰棒上的一些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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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图为上图的峰顶局部,以卡片机透过南针峰顶的投币望远镜所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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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瞰霞慕尼

于是我更加佩服起那两位登顶的朋友。

坐缆车回到山脚下,我与赵博无所事事地等待。先去喝啤酒,「勃朗峰特釀」,味道甜而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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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赵博找到TripAdvisor上排名第四的餐馆,订了桌子继续等他们下来。等到天色擦黑,三人才匆匆赶到。看得出身体极度疲倦,精神却很好。陪他们吃了顿好的,然后坐车回到住处。我们是住在勃朗峰北侧,泊松冰川(Le glacier des Bossons)脚下的一处爱尔兰人开的家庭旅馆,虽然交通不太方便,不过条件不错,气氛也很好。 理论上,TMB应该用十天时间来完成,但是我们只有一半时间,所以赵博为大家规划的行程,也就是用五天时间走一半。方案是,从霞慕尼穿越勃朗峰隧道,去意大利的库马约尔,从那里开始用走完逆时针的半程。于是,八月二十七日,我们坐上了前往库马约尔的大巴。这条隧道建于一九六五年,然后在一九九九年发生过一次严重的火灾,不少人罹难。零二年重新开放的时候已经加强了安全措施。隧道比想象中短一些,开了大约半小时,即进入意大利境内。库马约尔也不算大,依山而建的小镇,房屋的斜顶均以鳞状石板铺就。这里的旅游者没有霞慕尼那么多,或许应该说,没有那么多一看便是登山客的人。住的旅馆唤作三叠曲(Triolet)。当晚去吃了批萨。下很大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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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马约尔

住旅馆并不是因为我们很有钱,而是其他的地方都客满。我与赵博住同一间。先在酒吧里和登了顶的姐姐聊天到很晚。一边聊一边给纪念品拍照,然后回到房间和赵博开卧谈会到两点。聊他们过去登山的经历,吉尔吉斯斯坦,汗腾格里山。然后无可救药地聊到存在主义、语言哲学和维特根斯坦。最后赵博写着他的日记,而我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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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赵博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