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次难忘的旅行(下篇)

渐渐明白,我的游记若以钜细靡遗地铺陈缘起作为开头,那么最多写到第三篇就会嗅到烂尾的气息。不堪回首的波兰游记就是最鲜明的例子。贪心是一种愚蠢,越试图将来龙去脉记录清楚,就越容易半途而废。在我脑海中,我们去克拉科夫之后发生过的事情都已经不再连贯,退化成一个个片段,卖冰箱贴的小店,哲学家似的毒贩,盐矿入口的树林,车站的火烧云。这些记忆的碎片,蕴含着巨大而纯粹的精神力量,因为时间上的先后顺序缺失,成为世界在意识之中一团团扭曲的投影,漂流在大脑沟回的混沌虚空之中,平时默默蛰伏,专门等着在某个下大雨的阴冷午后伏击进入多愁善感模式的我。被回忆片段击中又没能挺过豁免检定是很痛苦的,容易让人沉溺于缅怀与伤逝。

瑞士尚沛一夜,虽然那个房间小得可怜,睡得倒是十分舒坦。早上起来,吃过寒酸的早餐,告别热情的旅店老板娘,众人踏入一片烟雨迷蒙之中的林间道路。云雾遮盖了天地,世界就是视野可见的那二三十米。除了遥遥的牛铃声阵阵,周遭皆静谧无比,只有雨水忽疏忽骤。我带的雨伞终于头一次也是最终一次派上了用场,在起始的五六公里大平路上,打着伞漫步要比穿硬壳舒服一些。不过雨伞的作用似乎也仅此而已,下次大概是不会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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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一段典型的欧洲大陆乡间小道,我们重又进入山地。绕过一段山坡,在泥泞和碎石之中的小径上赫然出现了一道挡住去路的栅栏。我与赵博下意识地沿着它向两侧走,却没找到任何能够穿过它的地方。前方有危险,路被封了?这样的疑问刚刚浮现脑海,后面走过来的风子在路中间那段篱笆上一推,一道门应声而开。「拦牛的门吧」,风子总结说。还是登山向导经验比较丰富啊,我感叹说,尽管向导推开门之后表示立即谦虚地表示自己有些拉肚子,让我们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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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了几道弯,终于又开始爬山。赵博指着向导手册上的「undulating」一词问我这词啥意思,我本着秀才识字读半边的精神说,「啊,这个词看起来像是源自词根duel,所以应该是「没啥挑战性」的意思吧!」,现在想起来,真是傻逼的要死。沿着undulating的陡峭泥泞山路,大家绕过两道溪涧,终于爬到了山脊之上。这段路让我明白有一双防水透气坚韧结实的好鞋的确很重要,可以大大咧咧地涉水,也不用太担心疲劳的时候不留神扭到脚。山脊上没有树木,只有浓雾中望不到边际的杂草中有条小道。沿着它走了不知道多久,隐约听到牛铃声响,方知自己终于走到博翁牛牧场(Alpage de Bov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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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urtesy of Oran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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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urtesy of Orange

这座小小的牧场全是牛,有一座石头与粗木搭就的木屋,挂着用哥特体写的名牌,看起来颇有些年头。木屋里头昏暗无比,拥挤无比,温暖无比,有粗旧的厨具,健壮的厨娘,二楼是个大通铺,房梁上红漆刻着一个十九世纪的年份。五湖四海的旅人,互不相识,佩剑般的登山杖和行囊堆在角落,一齐凑在火炉旁边的长桌旁边喝酒,依稀是梦中江湖客栈的模样。我们躲进屋子里取暖,喝到味道鲜美的咖啡,驱散了一路爬上来积累的湿气。走出木屋,抚摸那条温顺聪明的狗,喂它吃光了我饭盒里的花生皮。有短暂的几分钟,笼罩山间的云雾散开,遥遥可以看到山下远处的马提尼市。几天前我在那里见到赵博。而现在我从远处俯瞰着它,看着建筑的屋顶反射琐碎的阳光,细如蛛网的街道。

Alpage des Bovines

离开博翁继续前进,是一段长长的下坡路,走得很轻松。大家甚至唱起了歌。我开始想象林平之在华山上教岳灵珊唱福建山歌的场景。难听也罢了,反正就只有山和你听得到。哪怕我唱的是《唱支山歌给党听》。待得下到山脚,又遇到一群牛拦住去路。牛们看起来很大,其实很胆小,看到人就会想要逃走,一头米白色带棕斑的牛看到我想跟它借道而过,犹豫了一下,决定跳进路旁的草丛里。这个动作十分迟缓,压坏了路边的拦绳,和一堆花花草草,搞得我十分过意不去。告别这群牛,也就到了晚的住宿地点,佛克拉斯山口(Col de la Forclaz)。跟菲乐镇相似,与其说它是个小镇,不如说这其实是个聚落。七八栋山间别墅,一座旅馆,一个袖珍商店,两个停车场。小超市看店的小男生是苏黎世的大学生,会说德英法意日语和中文,我表示很震惊。虽然我们买东西的时候忘了带瑞士法郎,而他按照接近一比一的汇率受了我们欧元。这和之后一天在瑞法边境上的那座小屋形成鲜明的对比——那里菜单上的汇率还保持在四五年前的水平,一欧元等于一块六瑞士法郎。

col de la forclaz
coffee at col de la forclaz

安顿好就又开始喝咖啡。话说这次旅行的副作用之一就是令我重燃了对咖啡的兴趣。也许说不上兴趣,只是动不动就会想喝咖啡的习惯又回来了。全都是托赵博的福。晚餐是炸鸡肉、炒茄子和薯条,吃过甜点,我们在桌布上写写画画到很晚,又喝掉一瓶红酒。最终敲定赵博旅行结束之后跟我一起回德国,订下从巴登巴登到日内瓦的火车票,我们拿出头灯,在深夜的佛克拉斯山口秉烛夜游。星空的山谷小路上,赵博展望了未来的人生路程。

又到天亮,这TMB之旅的最后一天,有接近完美的天气。我全副武装,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和睡眼惺忪、穿着背心裤衩去旅店讨咖啡喝的商店小男生道别。「明年我还会来吧,」我说,「明年在这里见?」 「明年我就不在这了,」小男生喃喃道,「明年我要去给联合国做义工,当翻译。」

走下佛克拉斯山口,是比较平缓的特里恩(Trient)山谷,可以遥遥望见一片壮丽的冰川。可惜我们不是要去那里,而是要走一段极为陡峭的上升路线,在一公里左右的直线距离从海拔1300爬到1800,然后向巴姆山口(Col de Balme)进发,仍旧是上坡,不过平缓了许多,虽然此时我的膝盖开始有阵阵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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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士与法国界碑

巴姆山口是瑞士和法国的国界,从这里我们重新进入法国,也已经可以看到远处山谷中的霞慕尼。山口有一间小小的山屋,Panoramio有它一九八三年的照片,而今天它看起来仍旧是那个样子。所以说观棋烂柯的传说还是有道理的,在山上时间的流逝是最无关紧要的事情之一。我在这里吃了美味的牛排,买了两张古旧的黑白明信片。体力回来了,膝盖却开始变本加厉地痛。也许是昨天下山时一路高歌猛进,膝关节不堪重负导致的吧。一时没有在意,却在下山时两次扭到脚。还好鞋子不错,没有受伤。Orange姐姐借了护膝给我,我在赵博的看护下挣扎着走下山冈,来到乐途(Le Tour)的缆车站,然后坐公车回到了霞慕尼。

这次旅程其实并未就此结束,我们在霞慕尼吃了顿大餐,喝了咖啡,安眠一夜,找了辆面包车去安纳西(Annecy)。不过后面的行程已经和寻常旅游无异了——多了不少尴尬的事情,的确,不过渐渐也就会忘记。然后赵博跟我去了巴登巴登,住了三天,又回到日内瓦,登上飞往爱丁堡的班机,回到苏格兰,和胖妞团聚。那天早上我去拔了智齿,我的膝盖一周在之后渐渐恢复。在山上的时候觉得山下的生活就像一场梦,下了山觉得山上的日子才是一场梦。我不是庄周,我不会梦蝶。我不是你,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鱼的欢乐。我甚至已经不再是山上的那个我,不太记得在爬到要崩溃的时候自己在想什么。大脑研究者赵博告诉我说,所谓痛觉,就是大脑警告你说,你正在做的这件事情很不好,千万不要再做了。我想,大脑应该还会渐渐地让你不能再想起这件事,以及它所带来的痛感。时间一长,你记得的就只有那些好事。所以只记得住痛苦也是一种天赋异禀。乘桴浮于安纳西湖上,我是倦怠却满足的旅人。

Annecy Lake

此次旅行的总结——

  • 对体能不好的人来说,装备很重要。几百欧元一件的hardshell轻若无物风雨不透,能保证你身轻如燕的同时又不会冷死。反过来如果你体能好的话自然也不需要那么好的装备,不到十欧的重装大雨披照样风雨不透,只要你耗得起那个体力。赵博和风子的背包都比我的重一倍,他们照样走在最前面。这才是真男人的风范。
  • 我这次带了而且个人认为不能不带的东西:头灯、遮阳帽、墨镜、望远镜、防水衣裤、抓绒衣、足够硬的靴子、登山杖、水囊、高热量食品、地图、手机、急救包。这次带了但是觉得完全可以不带的东西包括睡袋和雨伞,虽然那本TMB手册上还是挺推荐雨伞的。这次我没带但是希望下次可以带的东西除了大量能量棒之外就是一只GPS,霞慕尼可以买到的TMB路线图是必备,不过有个手持GPS更会省很多事。GPS可以保证你不迷路,告诉你离下一个休息点还有多远,你走了多久,上升多少,下降多少,左前方那座冰川叫什么名字,而且还可以记录你走过的路,回家map到股沟地球上,倍儿geek。嗯,当然还有iPhone!
  • 法语啊,让人蛋疼却一路上不可或缺的法语。希望下次TMB的时候可以说些比较通顺一点的句子,而不是蹦几个自己都不太确定是不是那样念的单词。全程讲英语应该也是可行的,比较费时费事就是了。甚至意大利境内那一段都可以说法语畅通无阻。
  • 与其他一切对装备有要求的爱好比如摄影和音响一样,户外这件事还是挺烧钱的。粗略估计一下这次TMB之行的全部开销烧掉了一千五百欧元以上。不过明年应该只需要不到一半,毕竟不用再买装备了。
  • 所以,是的,明年还要去,也算是弥补这次没能走全程的遗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