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半的前一半

二〇一一年八月二十五日,距离上一次博朗环游(Tour du Mont Blanc,TMB)整整三百六十五天,我重返霞慕尼(Chamonix)。与我一起来到这里的是Priscilla,我人生遇到过的最好旅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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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旧是先乘火车到瑞士马提尼(Martigny),那里仍旧是流云晴日,无尽的风。仍旧要等候通向霞慕尼的勃朗峰特快(Mont Blanc Express),仍旧在火车站旁的小店喝咖啡。仍旧站在地道出口,回想去年今日看着赵博头戴鸭舌帽,手持卷轴一步步登上台阶的场景。一切仍旧是那个样子。几乎。在这样群山围绕的小城火车站里,一年过去,地球运转到轨道上差不多同一个地方,阳光从差不多的角度照射下来,烟蒂以差不多的图样分布地面,小店的老婆婆向咖啡里倒入差不多浓稠的奶泡,洒上差不多份量的肉桂粉。红白涂装的特快列车——哈,两节铁皮车厢也可称作「特快」,这样的事情也只在崎岖难行的阿尔卑斯山间才有吧——在差不多的时间,徐徐进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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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列翻山越岭的小火车上,Priscilla兴奋地用她的青花瓷Diana F+东拍西拍,我端坐一旁,扮作司空见惯的老鸟样不动声色,心里却默默忐忑这次TMB是否会顺利。此前几周制订行程的时候,我才理解去年赵博带队的辛苦——选路线,估脚程,订山屋,做预算,这一切是如此麻烦,对于怕麻烦是中名的吴·怕麻烦·涛来说,实在没底。而且不会讲法语这件事也困扰着我,Kev Reynolds所著的TMB宝鉴,《The Tour of Mont Blanc: Complete Two-way Trekking Guide》一书提到:

'Mont Blanc has but one tongue', [...] Do not expect English to be readily understood by those whom you meet in hotels, gîtes, huts or shops, but if, like me, your linguistic skills are embarrassingly poor, brush up on the basics of French before going. [...] An effort to comunicate in the host country's language, no matter how poorly, will be appreciated.

去年旅程结束的时候我信誓旦旦说要学法语到能略作交谈的程度,根本就是美丽的画饼,当下唯一能流利说出来的,仍然只有「Bonjour, excusez-moi, parlez-vous anglais?」(日安,不好意思,您说英文么?)这个句子。上次全程有来自巴黎、会讲法文的美眉陪同,一路走来基本只需要用到这句话的第一个词,这次可就没这么幸运了。

在瑞法边境的Châtelard-Frontière换乘法国铁路公司的短途火车,上面坐满身材健壮的登山客。眩目的阳光让人有些昏沉,Priscilla睡了过去,醒来时火车已经行驶到葱郁的霞慕尼山谷之中,勃朗峰脚下。又一次从熟悉的角度看到车窗外那个白色的雪盖,我的震撼感已经不再,只觉得亲切安详,还有敬畏。

Chamonix Vert et Blanc

本来七月份订下那家叫做Chalet Blanche(白色小屋),Trip Advisor上排名第二的旅馆,忽然在临行前两周通知我说房间重复预订,愿意帮我们改订在她朋友那边。懊恼之余只能接受,哪知一看改订到的那家Vert et Blanc(绿与白)在Trip Advisor上居然排名第一。在Les Praz下车步行过去,大约走了二十分钟。天气炎热,好在空气清爽,丝毫不觉得难受。这是一家夫妻店,接待我们的是屋主Jackie,健美爽朗的女生,一口英国腔。我们的房间是阁楼,斜斜的屋顶开着一扇天窗,可以看到南针峰(Aiguille du Midi)。

During 2003 we made the decision to escape the rat race and move to France, [...] we met friends for a ski in Chamonix, and immediately fell in love, with the town, mountains, skiing and the lifestyle and quickly realized this was the place we wanted to live.
Having made that decision we bought our chalet and worked for 13 months lovingly bringing the chalet back to life, and up to date, forming a place for friends, families or strangers to gather, kick back and relax, making Vert et Blanc a perfect place to spend your holiday.
—— vertetblanc.com

此行的另外两人,是Priscilla的中学同学宸峰,还有宸峰的大学同学建平。他们两个今天从台北坐飞机到日内瓦着陆,一会儿就该搭乘往返于日内瓦机场和霞慕尼的快捷巴士来与我们汇合。我们等了一会儿,觉得饥饿难忍又有些无聊,就决定先行到霞慕尼市区闲晃,留下纸条给他们相约到旅游中心见面。山区天气变幻无常,刚才还万里晴空,转瞬间下起雨来,太阳偶尔出现,雨水却是不停。市区又在进行一年一度的Ultra Trail du Mont Blanc超级马拉松,一众户外用品商也趁机在此搭棚售货。这种场面自然少不了买小吃的摊位来凑热闹,两人用热狗和烤土豆填填肚子,逛街吃掉两颗冰激淋,再买下一对登山杖,回到旅游中心上网,快七点的时候,终于等到宸峰和建平。

打算到去年迎接风子和文洁他们下山的那家店吃大餐给Priscilla庆生,走过去询问却得知他们已经不再为旅馆外的客人准备晚餐。绕过半个城区去吃另一家叫做Alan Peru的小餐馆,服务很好,价格公道。大家在门外的四人餐桌上从前菜吃到甜点,花去足足三个小时,聊得很开心。走回旅店,夜有些冷。拿到Priscilla买给我,托宸峰从台湾带来的《一字一生》。接下来的时间里,我背着这本书走完全程。

明天会是个好天气,我们打算按照计划在霞慕尼逗留一天,坐缆车上南针峰,到晚上去Les Houches住,后天开始行程。我坐在旅馆里打电话,却得到每个山屋都全部订满的消息,只得订下一家比较贵的旅馆,Hotel Les Campanules。因祸得福的是,这个决定让我们次日在雨中的行程缩短了至少四十分钟。

次日一早,吃过早餐,打好背包,我们告别Jackie,来到市区,却发现南针峰缆车只有从山脚到中转站,海拔2310米的Plan de l'Aiguille这一段开放,更高的那段由一根钢索支撑、由2310升至3842米的缆车因为顶端风力太大而关闭。看到我们失望的样子,一边的工作人员,一个健朗的法国大妈走过来告诉我们,正午十二点时会根据天气预报决定下午是否开放,让我们到时候再回来碰碰运气。我和Priscilla就去市区各买下一只护膝,为找到合适的尺码,由一个羞涩的法国小男生从城东带到城西,结果要找的护膝,就在昨天买登山杖那家店的地下室里。一路上看到完成Ultra Trail的选手们进入霞慕尼,跑向终点线,沿途游客们夹道欢迎,并纷纷报以掌声。

十二点回去缆车站,得到确切的消息说风力不会减弱,下午南针峰缆车将整个关闭。我提议改坐霞慕尼北坡的Brévent缆车登上海拔2525米的地方,应该可以在云散开的时候看到勃朗峰,玩够了之后下来走路去Les Houches,大约一个小时就能走到。此时宸峰提出了一个改变我们今日命运的问题:「去那边有山路可以走吗?有山路的话,最好走山路。」

于是我们在计划日程开始前的第〇日,走了五个小时的山路。

可是一开始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会走得这么辛苦。缆车单程票坐到Brévent,用刚才山脚下超市里买的西红柿、胡萝卜、乳酪、火腿和面包自制若干三明治充当午餐。在观景台一般的山崖上拍照时,我惊讶地看到建平居然带着一台Rolleiflex双反相机。

Rolleiflex
建平和他的祿来,宸峰和他的佳能350D。

「这就是登山的死重啊,学名dead weight」,我第一眼看到它时忍不住说。后来在旅途中,看着他打开皮套,低头眯眼在毛玻璃上取景,对焦,按快门,卷片,再把皮套合上之后,我又会重复道:「看,它现在又变回死重了」。

除了这台禄来,建平还带着一台富士定焦胶片机;Priscilla带了Diana F+和那台富士Instax mini;宸峰背着一部佳能350D;我则带着刚买不久的莱卡mini II。如果再算上三台智能手机,我们可用的照相工具有八件。虽然事后回忆,这也并不能算是一场疯狂的摄影之旅,但建平把带原装皮套的祿来双反一路从台湾飞到法国,再背上阿尔卑斯山脉的精神,还是让我由衷敬佩。

从Brévent向西南,是一段大块碎岩石中的下坡路。我们走得很猛,中途甚至还下到Lac Brévent,一个需要从TMB路线上下降一百米的蓝色小湖边上去拍照。下午两点,太阳正当空,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啊,我们彼此这样说。可是走完两个多小时之后,我们发现自己仍旧还在半山腰上的树林里漫漫下降,而云层渐渐涌来,遮住了阳光,才发现事情不太妙。事实上,这段下坡路并不容易,有几处需要凭借墙上的铁索慢慢攀下,多少有些危险,而且从两千五百米的Brévent下降到一千米的Les Houches,也颇为耗费脚力。这样的下坡并不适合作为第一天的行程,但是当我们次日纷纷开始腿脚疼痛的时候,后悔已经太晚了。

near Tête de Bel Lachat
拍这张照片的时候还不累。

当我们接近Les Houches时,天色已晚,还下起雨来。Priscilla已经走到不耐烦,幸好就在她抓狂的边缘,我们终于来到Hotel Les Campanules。旅馆把我们安排在主建筑之外的一间小屋里,正好可以住四个人。打开暖气,把袜子晾好,我们一起去餐馆吃了顿大餐。这也是我们在山上吃过的唯一一顿大餐。温暖的食物和酒将雨水的寒气一扫而光,穿着阿玛尼,抹着发蜡,看起来性向可疑的餐厅领班也好奇地来问我们从哪里来,向哪里去。他告诉我们明天还是会下雨。这让我们有些担心,因为明天是一段前往Les Contamines,大约十六公里的长路,如果一路都要在雨水中走完,应该是件很痛苦的事情。讨论之后,我们决定次日先搭缆车登上1800米高的Bellevue山顶,节省一段大约5.6公里的上山路,以免因为雨水耽误了行程,然后第三天的行程少走一些。那一夜的雨应该相当狂暴,敲打小木屋房顶的雨声两次惊醒我。

次日清晨出发到市区,虽然雨已经止住,但天色阴霾,我一度担心缆车会停开。好在缆车还是正常运转的,随我们一同上山的是两个山地速降自行车骑士,和一对看来是要上山健行的老年夫妻。从山顶走到海拔1653米的Col de Voza,云奇迹般地散开,天气慢慢放晴。这里是通往法国一侧勃朗峰登山营地Le Nid d'Aigle的山地小火车会停靠的一站,我们在这里略事休息,然后走到海拔1314米的Bionnassay,再转向海拔1205米的Le Champel,最后下到海拔1164的Montjoie山谷之中,今晚要到达的城镇Les Contamines也就快到了。这些递减的海拔意味着,没错,这又是一整天的下坡路。两天下坡的结果,就是我的右膝外侧韧带在走下山谷、来到公路上之后,突然开始抽痛。这才第一天啊喂!我这样对自己呐喊。但它就是疼得不可抑制,每走一步都疼。好在Les Contamines也算个有家乐福的大市镇,我在一间药店买到另一只护膝。后来的旅程,如果没有它,应该是无法完成的吧。

晚上住在Gîte d'Etape Le Pontet。所谓gîte,是法语「假日小屋」的意思,通常是在乡下或者山区的小房子,由屋主出租给度假者使用,不过我们住的这间虽然名为gîte,其实是一个附带两间通铺宿舍的巨大宿营地。它坐落在公路的尽头,再往前走就只剩勃朗峰西麓的绵绵群山了。

主管宿营地的是位和蔼的法国老太太,做事精细而缓慢。付好房钱,她记下我们明早几个人要喝巧克力,然后贴在餐桌上。和Priscilla缝补好脱胶的背包头袋之后,天色渐渐暗下来,我们去吃了此行第一顿山屋水准的晚餐。三人对晚餐的丰盛,以及我横扫咸肉卷配米饭的速度表示惊讶。

那一晚我们洗了衣服,喝过啤酒,在大通铺上睡下。入夜很冷,毯子太薄,鼾声此起彼伏。我的膝盖很痛,每次下意识地弯曲膝盖,就会痛醒。不过接下来的一天很轻松,早上起来走过五六公里的样子,就爬到了当晚打算住下的Refuge de la Balme,午饭的时间甚至还没到。山屋海拔1706,建在一处绝美的高地上,背靠东南壮丽的高山,向北守望着从Les Contamines通上来的山路。院子里插着一根旗杆,上面飘扬着法国上萨瓦省的旗帜,还有一面雪山那个啥猫科动物旗,周围放养着一大群牛,不远处是可以扎帐篷的宿营地。经营山屋的是三个精壮男人,有礼貌,话很少。

La Blame山屋
La Balme山屋

卸下装备,大家在一块大石头上吃掉昨天在家乐福买的面包和午餐肉。我和Priscilla呆在山屋养腿,宸峰和建平则爬上附近海拔两千三百多米的Jovet湖观光。太阳下山之前他们终于回来,一起吃晚餐。饭后我拿出手机想要订后天的Elisabetta山屋,信号却一直时断时续。山屋的工作人员见状主动帮我订房,打过去才知道Elisabetta已经客满。这突如其来的坏消息让我们措手不及——已经订好明晚住在Les Chapieux,而Elisabetta将是后天进入意大利境内,行至库马约耳(Courmayeur)之前遇到的第一座、也是唯一一座山屋。如果不能住在那里,我们将不得不改变行程:只能先在距离Les Chapieux区区六七公里的Refuge des Mottets休息一晚,然后连续走上二十公里,翻过两座山,一口气走到库马约耳。对于此时膝盖状况都不太好——好吧,除了宸峰之外——的大家来说,那必将是一场苦旅。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