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半的后一半

一八六四年七月,A.W·摩尔和他的向导克里斯蒂安·阿尔莫一同来到Les Chapieux。他对这里印象平平,叫它「荒僻的小村(wretched little hamlet)」。时间是早晨8:40,需要点吃喝的他们俩走进「两间小旅馆中比较大的那间。它的名声不大好,而且,根据我们的经历,它活该如此。我点了一份煎蛋和一瓶红酒」,摩尔写到,「而后者基本上就是半瓶难以下咽、酸到死的纯醋,混上过量的水都喝不下去,更别提直接饮用。要价更是跟抢钱一样。9:15分我们就离开了这里,庆幸自己无须在这个凋敝无聊的贼窝里多呆太久。」(A.W·摩尔,《一八六四的阿尔卑斯》)还好,现如今走TMB的人应该不会有与A.W·摩尔相似的不幸遭遇。
——《The Tour of Mont Blanc: Complete Two-way Trekking Guide》

然而,至少对我个人来说,在Chapieux的那一晚并不十分愉快。一百五十年后,这里仍旧是个荒僻的小村,仿佛是在证明法国正昂首阔步地沦为第三世界,连手机信号都没有。我们住在那家叫做Nova的旅馆——想来应该也是两间小旅馆里比较大的那间——恳请老板打电话给Elisabetta问问有没有空床,她眉头一皱说:「你可得付电话费啊」。我不介意付电话费,但我讨厌她不情不愿的态度。(后来她告诉我去用小旅馆门外的投币电话,我前后打了七八通,要么没人接,要么听不到我说话,想来是听筒坏了,可我也再没去找她。)而且这并非偶然——那天晚上,隔壁房间的白痴女人洗澡洗到没热水,跑来指责是我们用光了热水时,我们去求助这位老板娘帮忙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她劈头回了一句:「现在洗澡?我可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嗯,但是他妈隔壁无脑女人觉得这主意好得不得了。

不过她老公还是来帮忙修好了热水器。平心而论,老板娘风韵尚存,所以这家店还是不错的。房间舒服,装潢精细,饭也很好吃,尤其是晚餐最后的甜点蓝莓派,和昨晚Balme山屋只给一颗可怜的苹果不可同日而语。而且,来到这里的那一天,我们心情很好。从Balme出发,攀上风景壮丽的Bonhomme山口(海拔2329),在那里野餐,然后转向东南,在建于一片陡坡之上的Col de la Croix du Bonhomme(「好男人十字山口」,哈哈)山屋小憩。这里视野奇丽,养着一条气度非凡的大狗。我进去买可乐的时候,两个男孩在弹吉他。从此一路向南,在砾石间遍布的山脊上行走。极目远眺,浮云飘荡在雄壮的绵绵青山顶侧,让人心生笑看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天地悠悠的豪情。虽然后来下山的路很陡,我的右膝痛到只能一步一挪,让我怀疑它是否会就此废掉,但天气晴好,大家说说笑笑,一阵疯话过去,已经走出很远了。

Col du Bonhomme, alt. 2329.
Bonhomme山口

山羊兄
一路跑得飞快的宸峰。我们叫他山羊。

at Refuge du Col de la Croix du Bonhomme
Priscilla在好男人十字山口小屋的阳台上。

at Refuge du Col de la Croix du Bonhomme
我和山屋的大狗。

在Nova那晚没能订到Elisabetta,后天二十公里的长途跋涉已成定局。不过离开Les Chapieux,在区区七公里开外的Mottets山屋度过的这天,却是整个旅途在我记忆中的亮点。先是从海拔1549米开始,5公里路程慢慢爬升两百公尺,在公路消失的地方,是大约十间民居构成的一个聚落,地图上标称这里叫La Ville des Glaciers,冰河镇。这是个令人屏息的地方。

on the way to Refuge des Mottets, film version

碧空中嵌着刺向蓝天的岩峰,由苍白略带暗蓝的冰川环绕。融水沿着山岩一路奔流汇集,化作瀑布和小溪,有声有色地流过宽阔的青草地,流经面前的小村。村口有个女人坐在朴拙的小礼拜堂门前,正专心地在把一桶鲜花扎成束。那一刻,我由衷地觉得面前这场景美得不真实。习惯了关掉多重采样全屏抗锯齿渲染出来的多边体那些粗砺边缘,习惯了只是一层贴纸的远景,习惯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一样的树,甚至,拜Minecraft所赐,我都开始渐渐习惯八比特的太阳和云——那些虚拟的世界,因为如此常见,几乎让我忘记,它们只是对于现实的近似,对于我肉身生活的这个完美世界的模拟。而眼前的这个场景实在太过完美,反而怎么看都像是假的。摘下墨镜,阳光强烈得让人睁不开眼睛。仔细看身边小房子的门窗,方能确信那是货真价实的木纹和铁锈,而非精细度无限的贴图。

on the way to Refuge des Mottets

从冰河镇再走两公里,就到了今晚要住的山屋,Refuge des Mottets,抬头就是那座冰川,而其上的岩石尖峰毫无悬念地叫做Aiguille des Glaciers,海拔3816。从Mottets山屋望去,在岩峰的下面、离冰川不远处,有个芝麻大的小屋。来到Mottets山屋卸下背包之后,宸峰独前往爬上那里看看的征程,建平、Priscilla和我则在山屋吃过丰盛到不像话的面包、干肉和意大利面做午餐,安顿好行李,然后慢慢沿着宸峰上去的路向冰川靠近。一路山风与溪水,页岩和流瀑。行到一座溪涧上的木桥,遥遥望见几百米上面还有一群牛羊在吃草。三个小时候折回小屋,坐在石头台阶上喝美味的啤酒,聊天,太阳快落山之前,宸峰回来了。他爬到了那个叫做Robert Blanc的山屋,海拔2750,然后又朝上走了一段。这应该是,如果我可以与有荣焉地如此宣称的话,我们此次旅程的最高点,甚至高过TMB支线之一的Col des Fours,海拔2665。我猜想上面的风景一定壮丽而孤独,因为他下来之后说,「我又看到你们的时候觉得超开心的」。

合影
我们在Mottets山屋前的合影

我们在Mottets山屋遇到一个日本旅行团,大约五十人(!),几乎都是四十岁以上的中老年,带着翻译,雇了向导。队中唯一一个年轻美眉跑来和我们聊了聊,说他们在Mottets吃午餐,今晚前往Elisabetta住宿。于是我们明白了为什么Elisabetta会客满。我们默默看着这群日本人连成间距几乎相等的一串从山上走下来,在餐桌旁边整齐地坐下休息,领队和翻译各司其职,忙前忙后地买饮料,付帐,统计谁要吃面条、谁要喝汤。所有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开始吃饭、并吃完饭,然后又排成间距几乎相等的一串继续走上另一面的山坡。每个人都神采奕奕,每个人都规规矩矩。非常让人敬佩。不过,敬佩归敬佩,我发现自己打心眼不想待在这样一个团体里。

TMB沿线的多数山屋都是法国、意大利和瑞士的登山协会所经营,但Mottets山屋是由私人开设的。一共六座房舍,看起来都是由主人家一砖一瓦修建,屋后空地上还停着迷你挖掘机和混凝土罐。所有设施没有一处不整洁、妥贴、干净,看得出男主人的细心。一家五口人,井然有序地招呼几十个客人吃晚餐。三道菜上罢,女主人拉起手风琴,一屋子的英德法国人跟着唱起来。我们在晚餐时结识了英国人珍妮和她看起来年轻有如姐妹的妈妈,后来在夏慕尼的火车站又一次神奇地相遇。

次日一早离开Mottets,我们开始了漫长的旅程。先是爬五公里的坡,去翻2516米高的Seigne山谷。我们和珍妮母女交替超越,一开始还会开心地说「又见面了!」,到后来爬累了,就只是笑笑。太阳爬上山坡之前,风有些冷。快接近山口顶端时,遥遥有一座雪峰露出地平线:
Col de la Seigne
爬上Seigne山口,有个铭刻山峰铜盘我们确认了那就是勃朗峰。这里是法国和意大利的国界,所以从此开始,这座山就应改称Monte Bianco。天气晴好,眼前的山谷,Val Veny,遥遥延绵天际,前面还有十五公里的长路等着我们,加油吧。四公里的下坡路之后,我们被一群牛拦住去路。我们有点怕它们,它们看起来也有点怕我们。互相瞪视了一阵子之后,我们两群人牛混在一处,一起下了山。

near Refuge Elisabetta

我终于又在路边看到了熟悉的黄色菱形TMB路标,此前法国境内的TMB是以红白两条平行线标识的。GPS告诉我前面不远处就是Elisabetta,但是走得很近了仍旧看不到山屋的影子。直至绕过一道山坳,才发现这座山屋居然高高建在半山腰上。无论如何,到这里总算是完成了将近十公里,大家爬上去吃了个午饭,好好休息了一下。

Refuge Elisabetta

Elisabetta是由意大利阿尔卑斯俱乐部(Club Alpino Italiano)经营的公立山屋,设施看起来很棒,紧挨着Lée Blanche冰川的风景也很壮观,万年玄冰化做瀑布,顺着裸露的岩壁冲刷而下,在山屋前面不远处汇集成小溪,戾气也散尽,安静地流过一块平缓的河谷,却又与前面Miage冰川初融的乳蓝色雪水融汇在一起,形成漂亮的双色胡泊,Lac de Combal。沿着溪水走到此处右转上山,就是此行最后的一道陡坡了。接下来的路走得颇为辛苦,从1580米的地方,陡直地爬上2200左右的山脊,沿着等高线走了似乎无限久。太阳西沉,热力减退,山口上风很大,Priscilla像是要被吹下山谷。不过台大登山社的经历显然不是盖的,爬坡的时候,她一直走在我前面。中名是不耐烦的王·不耐烦·逸蘭,在此行中展现出的耐力和耐心,都让我想去脸书上按个赞。

这条路并不是通向库马约尔的唯一选择,却是此行风景最好的一段。隔着山谷,对面的山壁上依次挂着Glacier du Miage、Glacier du Brouillard、Glacier de Frêney还有Glacier de la Brenva四道大小各异、形态不一的冰川,以及其上若干座含勃朗峰在内,三、四千米高的群峰,在落日的光辉中静静闪光。如果不是急着赶路,这绝对应是一段且停且拍的观光途径。

arriving Rifugio Maison Vieille
Maison Vieille终于出现在眼前

这二十公里,我们走了九小时四十分钟,爬高一千五百米,下降一千六百米。终于终于,在旅程看起来永远不会结束的时候,在我的右膝快要撕裂,左腿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此行要留宿的最后一个山屋,Rifugio Maison Vieille,出现在前方的小山谷中。

at Rifugio Maison Vieille

我们猜想老板娘年轻时一定是百里方圆最漂亮的美女。老板年轻的时候显然曾经骑着重型摩托车浪迹天涯。这些都有他们餐厅里四壁与房顶上贴满的照片为证。紧挨着山屋,是个缆车站,坐下去,就可以到达库马约尔。放置好行李,洗过澡,我拖着瘸腿,一步一挪,一个人走到缆车站旁边向下张望。远远的群山脚下,可以看到库马约尔在山间露出一片楼房。那里就是我们去年TMB开始的地方。我回来啦。我走完了TMB的另一半。

the last day
最后一天的路程

晚餐是丰盛的面包,红酒,意大利面,猪排,苹果,奶油和巧克力做成的不知名甜点。总结来说,大家对旅途还算满意,我感到如释重负。第二天,山屋男主人开车送我们下到山谷里的库马约尔,后视镜上挂着Motor GP和Ducati特邀嘉宾的名牌。这个高大健硕的意大利男人,头发略有灰白,一边小心地控制着他的陆地巡洋舰,一边慢慢地用英语跟我们聊天。「我年轻的时候,去过世界的很多地方。我觉得,旅行是人的生命中最美好的一件事情」,他说。

我们也这样想。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在库马约尔晃一圈,买下几瓶Génépi酒做纪念,吃批萨当午餐,然后坐巴士穿过勃朗峰隧道回到霞慕尼,再转火车去安纳西,吃Quick,煲仔饭,法国大餐,在安纳西湖上泛舟,站在船头摆出咸蛋超人的造形。一切都和去年的行程如出一辙。几乎。最后一天晚上我们喝掉一瓶Génépi,然后彼此道别。宸峰和建平去日内瓦,我与Priscilla去里昂。里昂,第一眼觉得其貌不扬,走过一天却慢慢喜欢上的城市。河边的巷子里,藏着许多有趣的小店。买一件兜帽衫,参观微雕与电影博物馆,喝一壶大吉岭茶,吃一盘沙拉,看牛仔大战外星人的电影。第二天坐了七小时的火车,回到巴登巴登。我们去洗温泉解乏。回家之后,Priscilla收拾好行李。

Lyon
完全忘记名字的里昂小茶店,舒适非凡。

第二天早晨,出发有些迟了,我们错过合适的公车,后面那辆公车抵达火车站的时间,只比火车开出时间早一点点。我们在车上眼看着那列开向卡鲁的红色IRE徐徐进站。我让Priscilla下车后直接冲向第二月台,自己则抱起她的箱子一路狂奔,跑下楼梯又跑上楼梯,终于在最后一秒把它紧随着它的主人推上火车,喘着气说了句一路平安,车门就徐徐关闭,甚至没来得及让我们拥抱一下。就这样,我送走了Priscilla,我人生遇到过的最好旅伴。
合影